卷六篇六:古典主义的朦胧和浪漫主义的暧昧

钢琴三重奏曾经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种音乐体裁,尤其是当我已经从大乐团的交响曲和协奏曲那里找寻不到我需要的安宁和沉思的感觉之后,作为室内乐的代表性体裁,钢琴三重奏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的最爱,而莫扎特又作为我最喜欢的作曲家,他的钢琴三重奏自然也是我听地次数最多的音乐了,但是从现在看来,他的所有三重奏里面,我最爱的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钢琴三重奏——即三件乐器由钢琴、小提琴和大提琴组成——而是一首很别致,甚至莫扎特之前根本没有人尝试过的一种乐器组合演奏出来的三重奏,即K498,它的乐器编制是钢琴、中提琴和单簧管,我记得以前就写过一篇关于这首钢琴三重奏的文章,可见很久之前我就已经细细钻研过这首音乐了,也因为如此,这篇文章我并不想提太多K498,但是我为什么忽然又想起了K498来了呢?那是因为自从工作之后,我忽然不能自拔地沉浸在柴可夫斯基的A小调钢琴三重奏里面,所以我这几天又找来了一些我以前听过的和没有听过的钢琴三重奏,包括海顿的,贝多芬的和莫扎特的,当然又听了好多次老柴的那首A小调。

钢琴三重奏是一种非常成功的室内乐组合,因为三件乐器:钢琴、小提琴和大提琴在音部、音色上都各有分工,虽然只有三件乐器,但是却能调制出各种不同的情感和气氛,所以我们即能找到海顿那种纯室内的,优雅别致的钢琴三重奏,也能听到贝多“大公”那种无比辉煌,已经极富交响色彩的大型钢琴三重奏,当然,也能听到富有老柴特有的俄罗斯气息的A小调三重奏。在所有这些三重奏里面,我最喜欢有三首:莫扎特的K498降E大调,贝多芬的作品第70号第二首降E大调和老柴的那首名为“纪念一个艺术家”的A小调,从这三首三重奏里面,我们也能感受到钢琴三重奏从莫扎特到老柴的变化脉络。

在贝多芬和莫扎特时代,室内乐是一种很重要的音乐体裁,但是这种重要性的根源是它的普及性,它甚至比交响曲、歌剧都普及,因为在人人都为音乐家的维也纳,在贵族家里不难找到三个分别会演奏钢琴、大提琴和小提琴的人,那时的人没有“哈布斯堡王朝好声音”或者“爸爸去哪儿”那种娱乐,他们的娱乐很多时候便是几个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演奏音乐,最典型的场景可能就是在一个安静的晚上,睡觉之前,在泛着让人慵懒起来的光晕的烛光下,几个人开始演奏乐器,然后剩下的几个人坐在屋里,一场室内音乐会便开始了。这种很接地气的重要性看起来很随便,但是也决定了这种室内乐在情感表达上的朦胧色彩,一方面,它们不需要表达什么具体的情绪,另一方面,在音色上三种乐器也尽量做到调和和同质,最典型的便是莫扎特的K498降E大调和贝多芬的作品第70号第二首降E大调,很巧合的是这两首三重奏都是降E大调。莫扎特的K498也有一个外号“Kegelstatt”,在德文里就是“九柱戏”的意思,它是一种像保龄球一样撞柱子的游戏,在当时的德国、奥地利很流行,格林童话里面有一篇我是非常喜欢读的:《学习害怕》,里面就提到魔鬼玩“九柱戏”的场景;我记得小时候我还没被高压电击中的时候,我们家后面就是一所破旧的学校,我们经常到废弃的教室里拿砖块当柱子,玩类似于“九柱戏”的游戏。有一种说法说莫扎特是在玩“九柱戏”的时候产生了K498的灵感,事实上没有任何记载证明这个说法,虽然在另一首作品的手稿上莫扎特的确提到他是边玩“九柱戏”边写完曲子的,所以就像莫扎特的大多数音乐一样,“Kegelstatt”也是后人牵强附会所加的名字。事实上,这首相比正统的钢琴三重奏更加柔和的三重奏没有任何具体的意义要表达,不仅仅乐器除了钢琴之外被换成很小众的中提琴和单簧管,而且三个乐章都不是按照传统的风格写成的,这首三重奏的三个乐章没有明显的快板、慢板,三个乐章的速度几乎都是中板风格的,莫扎特似乎就在谱写他对一个美妙梦境的印象一样,再加上乐器组合上的创新和实验性质,我们更没有必要探究这首三重奏的真是含义,或许连莫扎特都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莫扎特最成功的一首室内乐,音乐的价值有时候就是朦胧。

这种朦胧感在贝多芬的Op70.No2中被继承和延续下来了,作为一个莫扎特K498的喜爱者,自然这种贝多芬的风格类似的作品也成为我的最爱之一,其实Op70.No1“鬼魂”更著名,但是我更加钟情Op70.No2中特有的朦胧,可以说它虽然在情感抒发的格局上要比莫扎特更大,但是仍旧原汁原味地保留了莫扎特钢琴三重奏的室内性和非标题性,或者简单地说,这就是所谓的“为艺术而艺术”,在这首三重奏里面,我们根本看不到贝多芬其他音乐中的那种愤世嫉俗和自大多情,而只有情愿为曲式所束缚,在严格的情感克制中最大限度地寻找音乐本身的表现力的涓涓细流,我们在里面看不到勇敢的英雄,看不到悲剧的艺术家,也看不到挣扎的灵魂,我们在听它的时候,心灵的眼睛是闭着的,和整个世界也是隔绝的,所能感受到的是在情感被无限地简单化后所留下的似懂非懂的思索,而这种思索是如此的放松和懒散,它没有任何野心去证明自己,似乎它的存在不是为了显示它之所以存在,而仅仅是在造物的过程中不经意产生的惊鸿一瞥一样,伴随着音乐的结束,它便也随之消散了。

这种古典风格中别致的朦胧并没有维持很长的时间,甚至在贝多芬其他的钢琴三重奏里面都很难发现,因为包括“大公”在内的那几首钢琴三重奏都已经是为音乐会所写的三重奏,而不单单是为一个晚间小聚会而写的音乐,到了后来孟德尔松、舒伯特、舒曼和勃拉姆斯的三重奏,都在音乐会风格的路上继续探索,尽管他们的钢琴三重奏也都是非常优秀的作品,但是标题性都越来越强,而要想找到K498里面的那种洒脱和慵懒的朦胧感则越来越难了,这种难度到了老柴的A小调“纪念一位艺术家”达到了顶峰,因为它终结了钢琴三重奏的朦胧时代,把朦胧改变为一种暧昧。

众所周知,它是一首标题音乐,它的标题“纪念一位艺术家”正是这首将近50分钟的三重奏的目的,老柴甚至为钢琴三重奏的每一部分进行了分工:第一乐章抒写自己对本曲所几年的“艺术家”尼古拉.鲁宾斯坦的的哀悼,而之后的一个大型的变奏曲则是对自己和“艺术家”过去岁月的点点滴滴的回忆。值得一提的是,这首三重奏也是一个经典之作,我也非常喜欢,它和莫扎特与贝多芬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通过标题性和叙事性把听众的情感维度变窄的同时,把这种音乐体裁变成音乐家自己内心的舞台,我们能够在里面感受到老柴肆无忌惮地暴露他自己对尼古拉的怀念和一个又一个的回忆,虽然这些都变成了美妙的音符和旋律,但是相对于“为艺术而艺术”的莫扎特和贝多芬,他显然更愿意肆无忌惮地通过音乐来展示自己和自己的内心,所以老柴把钢琴三重奏的主角改变了,某种意义上来说,莫扎特和贝多芬时代的钢琴三重奏的主角是听众,作曲家是不会刻意地凸显自己的情绪,而老柴把主角变成了自己和自己暧昧的对象,然后然听众和他一起暧昧,这种暧昧的特点就是它是如此地清晰,以至于尽管这周三重奏演奏时间很长,但是听众的心理负担却远远比莫扎特和贝多芬钢琴三重奏的心理负担要小,因为听众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而莫扎特和贝多芬却在强迫听众和他们一起思索。我想,这算是浪漫派和古典派的一个大区别所在吧。但是它又如此的让人欲罢不能,因为老柴所需要的仅仅是通过一种他曾经深深厌恶的音乐体裁来宣泄他的感情,但是乐器编制所固有的室内乐性格仍旧先天地约束了老柴情感的过度暴露,最后我们听到了一个奇迹一般的艺术品,因为它一方面将浪漫主义室内乐的野心扩张到了最大,另一方面却又被这种体裁本身约束,不会像浪漫派的好多交响曲一样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到处乱撞,被强迫留存了些许的室内乐独有的谦恭和内敛,甚至达到了一种比莫扎特和贝多芬作品还完美的平衡。

当然,我这种分析绝无贬低老柴之意,我只是分析一下钢琴三重奏情感纬度的演变,事实上它们各有千秋,我都很喜欢,这大概也是古典音乐的魅力,不同的风格的音乐都能够成为经典,艺术毕竟不是科学,一种新的理论出现,就可以让旧的理论成为垃圾,为人所抛弃。在艺术中,一种新的风格的出现不仅仅不会排斥以前风格的价值空间,甚至能让前者更有价值,艺术是世界上最有宽容精神的一个领域了,这也是我们多少要有些艺术情操的原因。不知不觉间一口气又写了三千字了,在评级行业也干了一个月了,相比每天痛苦地写评级报告,我似乎还是一如既往地擅长写这种散文。

2014.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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