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如果做一个不太严格的回归分析（Regression Analysis——惭愧我是在商学院的时候才知道这个统计学术语的），人的痛苦指数是和成熟指数呈正相关关系的，而且两者不仅仅相关，而且还有因果关系。成熟的前提是成长，而成长的过程中人的大脑中会积攒许多的回忆。越是年轻，回忆越少，当年龄愈来愈大，回忆愈来愈多，痛苦便会在密密麻麻的回忆中悄悄地滋生。这倒不只是因为对过去所做的错事或者没有来得及做的事的懊悔和遗憾，即使是过去美好的事情也会让人黯然神伤，感慨“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不管是好的回忆还是坏的回忆，都是滋生痛苦的沃土；如果从不同的温床生长出来的痛苦又杂糅在一块，很容易会让人“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了。

所幸现在的我倒没有到这种万念俱灰的境界，只是在家整理旧CD的时候又睹物伤情了一把，我本来计划把家里所有的CD的小册子都用相机照下来，然后转成PDF格式，把这些材料予以电子化，这样我以后也可以闲来看看。千万不要小看那些薄薄的小册子，如果我把自己收藏的CD的小册子里的解说都看一遍，我的英文阅读和写作会提高不少，而且我基本上也能算的上是一个音乐史的专业人士了。欧美的CD出版公司都很敬业，不会像中国的音像公司那样，随便抄点浮浅的音乐介绍文字敷衍了事，而是请学者对里面所录的曲目从音乐史背景、作者生平、乐理和演奏者等多方面进行详细而专业地阐释和介绍，除了少数的不合格者，大多数都写得非常专业。

就在我整理这些数据的时候，找到了几套十年前在五道口买的YLJ，里面有DHM的韦伯Abu Hassan、Erato的拉莫Dardanus、Marin Marais Alcyone和Virgin的《彼得与狼》，虽然是YLJ，但是我对它们的感情却非常深，毕竟它们承载了我过去很多的回忆，这么多年来，它们也见证了我是如何一路走过来的，可能以后它们还会陪我度过一生。但是这些也仅仅是让我刹那间地睹物伤怀而已，只有当我整理到韦格在Capriccio录制的莫扎特《小夜曲集》中的K203的时候，才愈发地感受到回忆对人心灵的震颤是如此地巨大，即使它是那么美好的回忆。

相比K250“哈夫纳”、K320“驿角”，甚至K185“安德烈”，K203的知名度要小很多，和其他莫扎特的音乐一样，这首小夜曲也有一首后人加的非正式的名字“Colloredo”，它就是当时莫扎特和他父亲老莫扎特的雇主Colloredo大主教的名字，这是因为给K203起这个名字的人认为这首小夜曲是为这位大主教命名日而创作的音乐，但是经过后来的研究，这首小夜曲更像莫扎特同时期创作的大多数小夜曲一样，是为萨尔茨堡大学的毕业典礼所做的庆典音乐。莫扎的特使用了他惯用的写法：在管弦乐中套协奏曲（主要是小提琴协奏曲），这种结构在“哈夫纳”和“驿角”等小夜曲中也能看到。这种各种音乐风格交织和杂糅在一起的小夜曲，在莫扎特时代估计很常见，也恰恰反应了它们的庆典风格。正如Erik Smith所说的“在旋律的创新上，小夜曲比交响曲还要更胜一筹”[1]，莫扎特的小夜曲最大的成就倒不是它们那种庞大甚至混乱的结构，而是旋律的革新，而在K203之中使用的旋律，远在他的所有小夜曲的平均水平之上，不亚于我最喜欢的K320“驿角”，完全称地上是上乘之作。

而我对这首小夜曲是有特殊情感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它算是我听的第一首莫扎特的小夜曲，或者说是听的莫扎特的第一首音乐。具体的时间我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应该是十来年前了吧，那个时候在我的家乡还买不到CD——现在CD都已经成古董了——只能找到零零星星的磁带，而且没几个是古典音乐的，更别说整首的莫扎特音乐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一次买到了一个磁带，整盘磁带所装的就一首莫扎特音乐，后来我才知道是K203，但是当时的磁带封面上都没有写具体的曲目，只写着莫扎特小夜曲之类的字样。

后来，我来北京上学，开始买CD听，但是一直都找不到这首小夜曲的CD，因为我都不知道它是哪首，慢慢地也就淡忘了，直到研究生的时候我一口气把韦格名版《小夜曲集》十张都买下来，一张张听的时候，才再次听到了K203开头那首熟悉却又十分遥远的庄严可爱的进行曲，当时的欣喜就像我终于找到胡梅尔的钢琴协奏曲一样。

我真是一个很怀旧的人，这也很正常，毕竟作为一个文艺青年，怀旧是少有的能激起我文艺细胞的方式之一。虽然说自从买了韦格名版之后，我就又把这套CD付之高阁，出国游历的几年，它一直和其他一百多张CD孤独地躺在我家里的箱子了，如果不是今年过年期间我心血来潮要把所有CD的小册子都拍成照片的话，我肯定不会再想起它来。但是当再次看看这些熟悉的画册，听到这些熟悉的声音，我这文艺青年的毛病就难免再犯，于是乎想坐下来写写这首小夜曲。其实，现在我写莫扎特的音乐越来越不专业了——其实本来就没什么专业的——我基本不写音乐本身，而是仅仅谢谢音乐所引发的一些感触，写着写着，可能压根和音乐也没有任何关系了。还有，这篇文章的头几段，本来是过年是心血来潮的时候写的，当时貌似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很快有别的事情让我无法坐下来好好写完，而我也只能在十来天之后的这个周末才把这篇文章续写完，但是这是当时想说的千言万语都已经忘地一干二净了，所以这算是我写作史上难得的一篇狗尾续貂之作。再加上工作之后，已经很难有求学时的那种时间和心情来写作了。

但是对K203的爱却永远不会时间对生命的侵蚀而褪色，可能不是因为我多么热爱它，而是它就是永恒，它本来就不会被时间所夺取任何光辉。自从从Vlerick回来之后，我还和MFM项目的负责人Wouter邮件联系，有一次他对我说：“As you get older, time only starts to fly even faster…”。我很惊讶一个搞公司金融的老师能够说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话，但是再想想，或许每个人在而立之后，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当我看到K203的印着古老的萨尔茨堡画面的CD，记忆的微风把我带会过去的时候，我也惊讶地意识到这么多年竟然这样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但是这仅仅也就是四五年的时间而已。我可以肯定，再过几十年，当我七老八十再拿出这张CD的时候，我会有同样的感觉，为什么四五十年也就那样像风一样我们还没有感觉就已经不在了。然而在这过去的四五年中，时间在飞快地流逝，音乐却听地越来越少，我身边的人开始老去，开始生病，开始出生，开始结婚，一切都在改变，我也在改变，但是我却无法控制很多改变，唯一能控制的就是在难得的空闲时间中，拿出莫扎特，暂时享受一下时间停滞的幻觉。

2015年3月8日

[1] 《BBC音乐导读23 莫扎特小夜曲、嬉戏曲与舞曲》 第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