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笔记卷七篇三:冬天的弦乐四重奏

可能是因为出生在深秋的缘故,我从小就喜欢阴冷潮湿的天气,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思绪才是最清晰的。在比利时呆过的那一年,也是我迄今为止最怀念的一段时间,虽然很累,一年下来瘦了20斤,但是这一年里我却一次感冒也没有得过(我一般一年会感冒一两次),到处都是保存完好的中世纪的教堂,古堡,还有从不间断的绵绵细雨,让我感觉这才是我的故乡。

但是自从后来在北京得了慢性咽炎之后,我对天气的喜好就大变样了,虽然还是喜欢比较潮湿的地方,但是对于冷却再也忍受不了了,因为天气一冷,我就开始咳嗽,咳的时间长了,胸口的神经都疼。于是我开始寻找天气暖和的地方,最好是全年20度以上,这也是我决定离开北京南下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今年的冬天仍旧比我想象中的冷,尤其是前两周,正是最忙,最累的时候,必须同时多头作战,而且每一头都特别重要。更不幸的是,气温还特别低,甚至有几天最低气温都低于10度了,每天晚上瑟瑟发抖地钻进被窝,第二天早上又瑟瑟发抖地从被窝里出来,真感觉我是来了个假的南方。

这段时间也没有间断听音乐,毕竟这算是我唯一的业余爱好了。记得在天气还比较暖和的九月到十一月这段时间中,我对布鲁克纳特别痴迷,尤其是他的第四和第八两首交响曲,我几乎是一遍一遍地反复听,即便是布鲁克纳特有的冗长和沉闷也阻挡不住我从他的交响曲中发现让我神经变地亢奋和激动的乐思。但是到了十二月,当冷空气一波一波地袭来,而整个也被笼罩在从不放晴的雾霾(我离开北京本来是躲雾霾的,结果来了这里,发现这里同样有雾霾,反倒北京的雾霾今年被治没了…)之中时,一阵阵的忧郁又从心中涌起,然后我的脑海中就又想起了我在上一篇中提到过的莫扎特K387的那段旋律,于是我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弦乐四重奏之旅。

弦乐四重奏,对我来说一直都一座很难逾越的大山,虽然我一直比较喜欢听室内乐,但是对于弦乐四重奏却一直无法真正进入其中,领会期中的精妙。可能一个原因就是弦乐四重奏的情绪对比不太强烈,而我的日常情绪还没有达到心如止水的境界,所以无法欣赏弦乐四重奏也倒是正常的。不过一直以来,倒是对特定几首弦乐四重奏情有独钟,比如海顿的“皇帝”,莫扎特的K387,贝多芬的“竖琴”。其实我最初对弦乐四重奏的感觉是来自贝多芬的那首无法确切分类的“合唱幻想曲”,这首曲子作为一首实验性质的杰作,可以说是空前绝后,既有交响曲的因素,也有声乐的因素,也有协奏曲的因素,也有室内乐的因素,我印象最深的一部分就是其中一段时间不长的弦乐四重奏的段落,每次听的时候,都无比惊叹贝多芬能把弦乐四重奏的表现力发挥到如此活力四射的地步。

但是在听真正的弦乐四重奏的时候,我却很难找到《合唱幻想曲》里面的那种活力。可能那种活力就是所谓的“交响性”,贝多芬在写的时候,是把这个段落作为整个交响乐的一部分来写的,而不是当作室内乐来写,所以尽管是用弦乐四重奏演奏出来的,但是感觉也是交响曲的感觉。而在真正的弦乐四重奏里面,侧重点就不一样了,不管是贝多芬,还是舒伯特,都会给他们的弦乐四重奏赋予一些交响性,但是毕竟是在写室内乐,所以不管是旋律,音色,还是情绪上,都是室内乐的风格,深沉,内敛,探索灵魂深处的孤寂,而不是释放各种主题动机斗争的火花。

可能也是因为我在这段时间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孤寂”,所以才又把一只脚迈进了弦乐四重奏的殿堂。虽然的确很忙,但是无时不刻都能感觉到忙碌之后仍旧会一无所获的寂寥,但是还必须这样忙碌,否则就真的会一无所获了,这样可能就是所谓的压力吧。不过我觉得这种压力大多数人都有,好多人可能都给压得患上抑郁症了,我好的一点就是心态比较好,不论多大的压力,从来和抑郁无缘,可能是因为我能在音乐里面找到排解压力的方法。比如九月到十一月期间我那么痴迷布鲁克纳,可能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在奋斗的阶段,虽然苦点,累点,但是仍旧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是神圣的。

但是在十二月,这种奋斗的神圣感就被一种奋斗之后仍旧会徒劳无功的无力感所笼罩,我似乎都体会到了曹操在征伐完乌桓之后写下的“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中的落寞感。于是我便找到了弦乐四重奏,虽然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莫扎特的K387,但是让我驻足时间最长的还是舒伯特的“罗莎蒙德”(D804)。然后我就发现罗莎蒙德第四乐章中的副主题竟然和莫扎特的K387中那段中那段最让我动容的旋律如此的相似,下面是这两段旋律的曲谱截图。

Mozart K387
Mozart K387
Schuber D804
Schubert D804

可能是伟大的人物的心灵都是想通的吧,这两段旋律真的是诠释了柳永的 “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尤其是舒伯特的罗莎蒙德,听完之后,我忍不住感慨不管是人生的欢乐,还是痛苦,不过是命运在刹那间的惊鸿一瞥,百年之后,都如落土之叶,悬枝之红,不管当时如何轰轰烈烈,娇艳妩媚,与日争光,与天争辉,终究化作灰尘,都不如静下来将心中的冲动和激情变成这两段旋律之中的深思。人生,只要认真地活过之后,便不要再留恋那些过去的虚虚实实,不如深深的沉浸在这永恒的吟唱之中,再慢慢地把它变成打开明日之锁的钥匙,毕竟,未来才是我们真正可以拥有的东西。

尽管我这段时间还听了不少海顿的弦乐四重奏,最喜欢的当属像朝阳一样的“日出”四重奏,但是最心动的还是舒伯特的这首“罗莎蒙德”。气质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气质完全一样的人,包括音乐,文章,就算写的是同一个主题,但是不同气质的人写出来的,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比如莫扎特和舒伯特,其实在我看来,两个人的风格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们都是旋律大师,随便找一首他们的曲子,里面的经典旋律可能都比其他的作曲家一辈子写出来的都多。再如,他们的作品都有无与伦比的歌唱性,这和他们的主要创作活动有关,莫扎特一生的创作很多精力其实都集中在歌剧上,所以歌剧也影响了他的其他作品,而舒伯特则是一个艺术歌曲作曲家,所以他的其他体裁的音乐也受到他歌曲风格的影响。这和其他的作曲家很不一样,比如海顿,他的弦乐四重奏所体现的是一种结构美和张力,但是感觉不出莫扎特和舒伯特的感情,因为海顿的四重奏是没有歌唱性的。但是,莫扎特和舒伯特的歌唱性却又完全不一样,莫扎特的歌唱像是歌剧里面的咏叹调,比如K387,听的过程中,我的脑海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费加罗的婚姻》或者《后宫诱逃》里的场景,或者说尽管这是一首弦乐四重奏,似乎它是有具体的叙事性支撑的一样。但是舒伯特的“罗莎蒙德”就完全不一样,类似的动机,表现出来的气质却完全不一样,取代莫扎特“叙事性”的是舒伯特特有的“诗意”。

相对莫扎特K387里面的紧凑的节奏感,“罗莎蒙德”听起来会比较散。评论界对舒伯特音乐的一个诟病就是结构性太差,具体来说就是作曲技法还不够纯熟,比如海顿和莫扎特很擅长的对位法。但是我觉得这不应该是舒伯特的缺点,毕竟音乐是和作曲家的气质对应的,舒伯特本身就是一个诗人气质的作曲家,他的大多数音乐所要表达的也都是他特有的“诗意”,而诗意天生都是和“严谨”以及“结构”相对立的,它需要的是自由,只有摆脱掉规则的束缚之后才会释放出诗意的孪生兄弟,自由。也只有在自由的抒情之下,舒伯特才把他的忧郁和纯情转变成他自己特有的美,而这种美最合适的载体就是他的弦乐四重奏。我以前一直觉得舒伯特的音乐不适合多听,因为听的多了会腻,可能一个原因就在于他的音乐缺乏音乐技法的纯熟应用,仅凭旋律无法长期吸引我的注意力。但是在弦乐四重奏里,本身就不需要过多技法的变化以及由此而来的情绪的对比,反而它更需要不同情绪之间的交织和偎依,这里不需要斗争,只有相互依靠和相互聆听,四把乐器就像四个失意的才子一样,互相分享各自的人生,感慨世界的无常,然后惺惺相惜,然后无不慨叹“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所以,交响曲需要的是对比和斗争,而弦乐四重奏需要是对话和包容,而这也是诗意的舒伯特最擅长的。

今天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回暖了,今冬最冷的时候应该算是过去了,但是我忽然想感谢前段时间的严寒和压力,没有那几天的寒意和压力,我可能就失去进入弦乐四重奏的契机,也享受不到这四件亲如兄弟的乐器给我带来的无与伦比的蕴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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