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拥抱中相认

《费加罗的婚礼》可以说是世界歌剧史上的皇冠,众多脍炙人口的唱段中以其令人眼花缭乱的重唱最为上乘,而这首“在拥抱中相认 Reconosci in questo amplesso”(俗称“认亲六重唱”)更是被莫扎特本人钦定为他最喜欢的一首,当然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这首六重唱的故事背景,顾名思义,就是“认亲”,原本伯爵和法官设计以不能还钱为由逼迫费加罗和借他钱的Marcellina成亲,这样伯爵就可以占有费加罗的未婚妻苏珊娜,没想到狗血(有一个英语单词形容这个场景可能更加贴切:hilarious)的剧情发生了,没想到费加罗竟然是Marcellina的儿子,于是剧情忽然转变为母子相认,接着苏珊娜忽然拿着钱过来找伯爵,要替费加罗还钱,看到拥抱在一起的费加罗一家,误认为费加罗已经和Marcellina成亲,大失所望,接下来就是费加罗一家和苏珊娜解释,最后误会消解,全家欣慰地唱到“此刻我的心儿差点无法承受如此的幸福 Al dolce content di questo momento, quest’anima appena”,而伯爵和法官则唱道:“此刻我的心儿差点无法承受如此肆虐的折磨 Al fiero tormento di questo momento, quell’/quest’anima appena”。

之前我在北京的好基友高兄曾经不止一次和我聊为什么不喜欢古典音乐,尤其是歌剧,因为不了解音乐背后的情节或背景,音乐无从听起,这可能是现在很多人无法或者很难入门古典音乐的一个原因吧。但是,我听歌剧,从不关注情节,往往就是大致了解一下故事的梗概,只在意音乐合不合意,而对剧情的陌生也不会妨碍我对歌剧音乐的欣赏,甚至我能更加纯粹地欣赏音乐本身。这首六重唱也一样,一直以来都是我最喜欢的《费加罗婚礼》唱段,但是直到我今天写这篇文章,才去了解了一下其背后的情节,当然也被这狗血的剧情给震撼了,即使现在那些肥皂剧都得甘拜下风。但是回头看看,不能用现代人的眼光看莫扎特时代的歌剧,那个时代,没有现在这么高科技、这么丰富的娱乐方式,歌剧也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高雅艺术,可能是少有的普通人可以享受的娱乐方式了(贵族都是听定制的室内乐的)。莫扎特作为歌剧圣手,其创作歌剧的首要目的是迎合听众的品味,而他成功了,他创作的歌剧的受欢迎度,不亚于当今那些大片的热度,当然经济效应也很可观,据说莫扎特一部卖座歌剧的收益能有一两千古尔盾。为了吸引听众们买票,莫扎特需要用这些狗血的剧情来承载他的音乐。但是两百年之后,他的音乐被时间提炼出来,成为了“古典”,剧情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毕竟博马舍创作了那个“费加罗”故事,尽管在当时的欧洲影响巨大,甚至被称为法国大革命的先声,但是两百年后,早已“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只有莫扎特的音乐超越了时代的喧嚣,萦绕在我们的耳边。

Le nozze di Figaro(1976,导演Jean-Pierre Ponnelle)剧照:六人分成三组,六重唱开始

抛开背后狗血的故事情节,这首六重唱在艺术上完全是一个神曲般的杰作。美国人罗森曾经在其名著《古典风格》中对这首六重唱做过专业的技术分析(290-295,杨燕迪译),他认为“奏鸣曲风格对于歌剧的适应性,其最单纯、也是最完美的形式可在莫扎特《费加罗的婚姻》中作曲家自己最喜欢的一首分曲中看到。这就是第三幕中伟大的认亲六重唱,它是一个慢板奏鸣曲式(即,没有发展部、再现部于主调中开始的奏鸣曲式——虽然呈示部的“第二群组”的强度和紧张度被充分提高以提供一些发展部的效果)”(290,杨燕迪译)。虽然根据《格罗夫音乐辞典》里莫扎特条的词条,《费加罗婚礼》中所展现的人类情感还不能和《唐乔万尼》相比,但是单论这首六重唱,它却展示了莫扎特如何将复杂的情感交织融汇在一个遵循古典范式的框架内并且还成功地取悦了听众。这种情感的复杂性不仅仅体现在如此繁多的声部组合,还体现在每一个声部都经历了情绪的戏剧性变化,从而把剧情的“狗血”转化成了音乐的“精妙”,可能这就是莫扎特令人叹服的“点铁成金”的艺术天赋吧。

不但如此,这首六重唱及其之前铺垫的宣叙调所呈现出的音乐发展都是按照奏鸣曲式的逻辑进行的,这也是罗森所关注到的。六个人的声部又进一步分成了三组,第一组是Marcellina和Bartolo(即费加罗的生父母),第二组是费加罗和苏珊娜,第三组是伯爵和法官,但是前两组不是独立的,而是呈现出一种逐渐交织融合的动态。这两组的声部组成了六重唱的主体,但是如果没有第三组配合,这首六重唱将失色不少,尤其是法官的高音部,它的设计显然是用来对比前两组声部较为喜悦的色彩,因而显得较为惊恐和慌张,但是如果把这首六重唱比作一个房屋的话,法官的高音部充当了房梁的角色,它支撑起了整个六重唱的骨架,我也是因为这个声部才喜欢上这首六重唱的。

Le nozze di Figaro(1976,导演Jean-Pierre Ponnelle)剧照:六重唱高潮/尾声

简单来说,这首六重唱中所体现出来的情感的多样性令人惊讶,既有体现在不同声部的横向多样性,也有体现在个体情绪变化的纵向多样性,细品几遍,没有谁不会对莫扎特的作曲叹服。最关键的事,它真的很好听,不仅好听,而且非常耐听。如果说好听,这部歌剧里其他更加脍炙人口的唱段也很多,这首六重唱恐怕都排不进前五名,但是如果这部歌剧听了很多遍之后,我发现现在听它的频率远比其他的唱段频繁,甚至可以说只听这首六重唱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时间变少了,再没有大段的闲暇时间听整部歌剧了。自从去年在香港呆了三个月回来(今年又要继续呆三个月),两鬓便长了好多白头发,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野老”了。回想这几年的人生,真是应了那句“人算不如天算”。3年前读完JD之后,经历了好多意想不到的天灾人祸,人生规划重新被打乱。人祸虽然惨烈,但是毕竟现在熬过去了,没想到天灾(就是新冠疫情)却一直持续到现在,我也成为了丧心病狂的边境封锁的受害者,就为了每周在香港教一天的课,我要整个人来香港呆着,不能回自己大房子、大书房里工作,也不能利用我收藏的宋朝制度史的各种材料。即便没有这个困难,这几年我也是疲于奔命,我给自己安排的事情多的都没时间做,虽然现在我时刻警戒自己不要回头看,要向前看,但是心里也很明白,我年轻的时候浪费了大把的好时光,代价就是现在的我把一天当两天用,在这个对大龄青年极度敌视的病态社会里,试图把因为走了弯路落下的人生进度赶回来。因为这些,我的闲暇时间才变得越来越少。以前我可以一个小时什么都不做,就听莫扎特的“大组曲”或者布鲁克纳的第四交响曲,但是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了奢望。如果没有疫情封锁,我还能从容一些,但是因为这个疫情,很多原本的规划又推迟了好多年。 所以我不禁感叹,人终究是摆脱不了上天的摆布,莫扎特的这首六重唱讲的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当然歌剧里把“天算”设计成“有情人终成眷属”,上天是一个善意的天使,让费加罗一家可以温馨地拥抱在一起,但是从伯爵的角度看,那就是一个悲剧了。在现实中,上天善意的时候少,恶意的时候多,所以“天算”终究都成为了“天灾”,它更像是两根向相反反向用力的绳索,把本来幸福拥抱着的人,无情地分开。只是希望,这首六重唱能陪我把这段艰难的时光熬过去。(2022年9月12日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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