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篇二:奔三的莫扎特

在不同的年龄心态也是不同的。以前听人说,人三十岁之前的心态是向前的,因为每天都有未来在等着他,而在三十岁之后,心态就是向后的了,因为他每活一天,生命就少一天。那么,在三十岁之前,临近三十岁的几年,应该是一个人生命之中最复杂,也是心态最微妙的时候了。

1781年到1782年这里年,是莫扎特和我,还有我的同龄人岁数一样的时候,也就是说他那时也开始奔三了。这两年是莫扎特无论是个人生活还是创作轨迹抑或是事业都是最后的一次重大转折。他的生命很短,只有区区35年,所以可能对大多数现代人来说,奔三仅仅是人生的一个坎而已,但不是最后一个,可对莫扎特来说,这两年意味着他生命的最后的阶段(莫扎特生命的阶段性是很清晰简单的:漫长的巡演和受教育的少年时期,萨尔茨堡时期和最后的维也纳时期),其实也不长,九年而已,在这九年之中,他完成了很多人一辈子,甚至几辈子都无法完成的东西,而他的生命也伴随着他飞速的创作节奏紧张地度过了发展,鼎盛,枯萎的历程,这个历程的开端就是他这两年在维也纳的定居。

事实上,在这之前的五六年之中,莫扎特一直都在寻找一个萨尔茨堡之外的工作机会。他先后去慕尼黑,曼海姆,甚至巴黎求过职,但是都没有成功,还在途中失去了母亲,最后又回到了他认为受尽屈辱的萨尔茨堡。他的求职历程和现在的那些叫苦连天的大学生相比,只能是更惨,因为我们这些大学生,说实话,屁都不是,找不到工作是正常的,但是莫扎特可是天才,而且在当时就是公认的天才,仍旧没有伯乐肯收留他,看看这个,我们这些渺小的人心里是否会平衡一些?当然,莫扎特没有放弃摆脱闭塞绝望的萨尔茨堡的努力,就在他26岁的时候,他决定去维也纳,即使是没有正当职业,也不会继续再呆在萨尔茨堡了,因为这个决定,他和他的父亲几乎决裂了,但是他的态度显然是坚决的,而且坚信在维也纳他会活的更有尊严。在给父亲的信中他说:

“我一定要离开大主教,使他忍无可忍,而我则引以为快。我可以做得彬彬有礼——他对我无法躲避。…….请放心,我要处于有利地位,并清楚的看到对我有好处时才会这样干。我绝不留在维也纳,但如果对我有利,何乐而不为呢?”(1781年4月4日,维也纳)

 后来证明,他的选择如果不考虑他的个人生活,只从他的创作上来看,是完全正确的,如果没有这次移居维也纳,可能莫扎特不会写出他后来任凭时代怎么变迁都永远不朽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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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茨堡时期最后的重要作品是1781年出创作的《伊多美纽》(Idomeneo, rè di Creta,这部歌剧的风格仍旧属于莫扎特早期的创作,他的个性还没有完全展现出来。从体裁的选择,音乐的风格(比如著名的芭蕾段落),都能看出他早期生活的影子,另一方面,这个成功的歌剧也说明莫扎特的早期生活已经给他日后的创作奠定了非常牢固的基础,所以,他去维也纳之后,优秀之作能够像井喷一样高密度高强度地出现,除了根环境改变有关,和他以前修炼的功力也是密不可分的。

去维也纳之后,莫札特马上便首演了他的歌剧创作之中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经典:《后宫诱逃》(Die Entführung aus dem Serail ),这部歌剧在莫扎特的创作之中的意义远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我们必须清楚的是,莫扎特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歌剧作家。《后宫诱逃》是他歌剧创作的一个真正的转折点。这部歌剧严格来说,并不是歌剧,而是和后来的《魔笛》一样都是使用德语“歌唱剧”(Singspiel),在更加自由的音乐语言之下,莫扎特欣喜地向我们宣告了他对未来的新生活的乐观和自信。这个歌剧在莫扎特的音乐之中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在他先前的创作和后来的创作(比《后宫诱逃》都要有名)之中,我们都找不到难得一见的单纯的青春气息,故事就像是一个童话,简单而又充满朝气。我们在这个关于一对恋人的磨难之中,看不到之前歌剧之中的呆板和教条,后来《费加罗婚礼》之中的有争议的政治和道德隐喻,没有《唐乔万尼》中阴暗的原罪感,也没有《魔笛》的飘渺和升华,我们能看到的只有宽容,真爱和旺盛的生命力。它恰恰真实地反映了莫扎特刚来维也纳时的心态,当时他敢于冲破束缚他的传统枷锁,成为了少有的在维也纳以自由音乐家职业谋生的人,同时也大受公众的欢迎,所以他春分得意,对他的事业充满了期待。这不就是多少年前我还有其他很多的同龄人一样的心情吗?

《后宫诱逃》首演后不久,他就和他喜欢过的一个女人的妹妹康斯坦茨结婚了,他对这次婚姻很满意,从今后的九年之中康斯坦茨怀孕的频率来看,莫扎特对她妻子的关注可能并不亚于对音乐的热情。这次婚姻意味着莫扎特真正地开始成人了,开始有独立的家庭,不需要在隶属于他父亲的家庭和萨尔茨堡的宫廷。它还有一个副产品,就是《C小调弥撒》,这是莫扎特除《安魂曲》之外最著名的弥撒曲,是他给自己的妻子写的,在婚礼的时候,演奏的也是这首弥撒,当时孟德尔松和瓦格纳都还没出娘胎呢,所以莫扎特没法像我们一样可以有现成的婚礼进行曲,只能自力更生了。

莫扎特在维也纳定居对他的创作影响最大的,我想应该是器乐创作了。我刚才说过,他很大程度上是歌剧作家,因为在此之前,歌剧创作是他创作的重心,他也写了很多交响曲,室内乐,小夜曲,当是都是当作业余练手或者完成任务写的。他在萨尔茨堡的时候的创作基本相当于给大主教写,大主教是他的主人,然后他作为仆人就给大主教作曲,这就是海顿一生大多数时间的命运,海顿性格温和,逆来顺受,可以忍受一辈子当别人的仆人,但是莫扎特忍受不了。他来维也纳之后,就不再是任何人的仆人了,虽然没有固定的工作,但是仍旧有人听他的音乐。当时维也纳的市民社会很发达,音乐家不仅仅可以依靠贵族的赡养才能生存,他们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创作和商业演出来谋生,商业演出需要吸引尽可能多的观众,除了歌剧,维也纳的人对器乐,尤其是协奏曲也都很感兴趣。于是莫扎特的协奏曲和交响曲的创作进入了顶峰,尤其是钢琴协奏曲,如果没有维也纳的生涯,我们可能就听不到莫扎特这么多优秀的钢琴协奏曲了。莫扎特是所有音乐家之中留下钢琴协奏曲最多的人之一,27首钢琴协奏曲,绝大多说是他在维也纳时期完成的。在1782年,他就写了三部钢琴协奏曲和两部回旋曲,然后由他来指挥演奏,这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但是间接的,它也拓展了莫扎特的创作领域。而在交响曲上,虽然莫扎特的交响曲创作一直屈居歌剧和协奏曲之下,成熟的作品不多,但是他成熟的交响曲都是在维也纳完成的,1782年7月的《哈夫纳》就是他六首最著名的交响曲的第一首。

他的器乐风格也像歌剧一样在这两年发生了质的转变。莫扎特之所以成为音乐天才,不仅仅是因为他禀赋异常,还在于他善于学习和吸收其他人的风格,早期他去一个地方就会学习一个地方的风格,比如去了趟意大利,就能写出比意大利人的音乐都还美妙的旋律,去了法国,就开始在自己的创作中添加进了宫廷风格,而到了曼海姆,又学到了这里的音乐家的“曼海姆渐强”。而在维也纳,他所接触到的人,一个是还活着的海顿,一个是去世的巴赫,这二人对他的影响远超其他人。他在海顿的影响下,开始研究弦乐四重奏,而交响曲的创作也明显受海顿的影响。同时他开始钻研巴赫,因此我们在他后来创作的音乐之中越来越多地看到了复调音乐的手法。

莫扎特在这双重影响下形成的个人风格,独步古今,千古无出其二,他的天才在于对于任何优秀的音乐风格,都能完美的融合到他自己的创作之中,而这么多的风格被莫扎特化之后,成为了他的音乐的天衣无缝的一部分,我们能够想象海顿和巴赫的音乐凑在一起是什么样子的吗?莫扎特不仅仅把它们凑到一起,还把它们糅合成一个整体,变成他自己的音乐语言。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杂交优势?

所以他的音乐在原有的歌唱性之外,增加了更多的复杂性和思考。第十二号钢琴协奏曲遥指钢琴协奏曲之王的二十三号,它基本确定了莫扎特钢协的创作特色,在更加更富的展开部之中情感可以得到进一步的整合,音乐对于听众来说,不仅仅是悦耳的旋律,还是触动你内心的生命体,你能感觉到最真实的伤感,最亲切的欢乐。在莫扎特还仅仅是事业刚刚起步,并没有意识到生命的尽头其实已经不远的这两年之中,他的音乐从来都是带气势和温存并存,就像黄金三刀客,侠骨柔情,志得意满,同时对生命的感悟又能把每个人的心底搅出一层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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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1和1782这两年的创作,仅仅是莫扎特音乐事业的顶峰的开端,莫扎特还是蛮幸运的,他在奔三的时候,毅然做出了一个如此正确的决定。不管怎么说,在今后短短的九年之中,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虽然短暂,但是他留下的宝藏是无价的。他对自己在维也纳的生活可能也没有什么十分的把握,只是因为他自信,他坚信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努力能够获得比当贵族的仆人更有尊严,更加富足的生活。这正是所有的年轻人最不缺乏的东西:对未来的信心和闯劲。可能在每一个人一开始的时候,都会是这样子,每个人都会说“我要干什么,我一定能成功”,就像我当年宣称的“我要当哲学家,一定会的”。但是在我和莫扎特在那时的年龄一般大的时候,我却已经像是死去一次的人一样,因为“哲学家”的我已经永远不会存在了。现在的我也是一次重生的自己,只是需要摸索很多,可能还要走很多弯路。而和我同龄的人,可能很多都已经成家立业。我们都是平凡无比的人,可能会比莫扎特活地时间更长,也会像他一样,自信过,努力过。其实我们和莫扎特的距离并不大,他来维也纳的时候不也是一穷二白,全靠自己的奋斗,他和康斯坦茨的婚姻用时髦的词汇不就是“裸婚”吗?当然,不会是所有人都能够在自己生命最关键的时候抓住机遇,把自己的价值永恒地创造出来,但是谁规定你就不能这样?

1782年12月31号,莫扎特创作了G大调弦乐四重奏。这是他著名的六首“海顿四重奏”中的第一首,是他向自己的“海顿爸爸”致意的音乐。这是一个有趣的启示,在26岁的最后一天,他迎来了光辉岁月的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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