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航行——一段过去的音乐笔记(下)

在音樂史上,若論創作態度之謹嚴,恐怕非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1833-1897)莫屬了。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表現之一就是他從來對自己的創作不滿意。在創作第一鋼琴三重奏之前,他已經寫過很多室內樂了,但是又都被他自己毀棄了,因為他認為這些都不能令他滿意。即使是第一鋼琴三重奏,寫成之後都經過了無數次的修改。這首B大調三重奏勃拉姆斯寫於1854年,到1889年他對它進行了一次全面的修改,才成為了我們現在聽到的樣子。所以說,這首三重奏既可以看作是勃拉姆斯的早期作品,但是又可以看作是他的晚期作品。勃拉姆斯和莫札特,貝多芬等一樣是一個全方位的作曲家,在音樂的各個體裁都留下了堪稱典範的作品,但是勃拉姆斯的室內樂一直都是他最被人所稱道的成就。這可能和他的性格和創作理念有關係,他追求完美的音樂表達,心中充滿了浪漫主義的音樂理想,但是又尊崇他所仰慕的古典傳統,同時內斂的人生和音樂氣質,使得配置簡單但是適合作曲家內心情感傾訴的室內樂成為了勃拉姆斯最鍾愛的音樂體裁,他的這方面的創作也是最優秀的。B大調鋼琴三重奏的第一樂章,雖然是早期的創作,但是現在的版本是經過勃拉姆斯一生的修改的樣子,所以從這個樂章還是可以窺視勃拉姆斯室內樂創作的大的風格的。不過,難能可貴的是,儘管經歷了許多次的修改,我們從中還是可以聽出早年勃拉姆斯內心的那些在他晚年似乎不喜歡表達的東西。他的大多數室內樂創作都是以冷靜,艱澀為標籤的,到了晚期我們還會聽到一些恬淡和悠遠的氣息,但是這首三重奏的第一樂章卻異常地溫暖,也是異常地美。我們不得不承認,雖然勃拉姆斯的室內樂非常優秀,稱得上是音樂史上室內樂創作的頂峰,但是很少有人會用美來形容他音樂的性格。因為勃拉姆斯的音樂始終都像李商隱的詩一樣裹著曾僵硬的外殼。這使得他比莫札特,海頓等人更像是古典傳統的信仰者。因為在海頓,莫札特那時候,音樂的規則的就是那麼一個,所以他們創作遵循這麼一個規則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是沒有必要去刻意地遵守或者維護的。但是在勃拉姆斯的時代,音樂世界已經變地“群魔亂舞”,很多人已經開始信奉瓦格納的未來音樂,很多人已經開始拋棄古典傳統,並且把這當作一種時尚。在這種情況之下,勃拉姆斯能夠一生堅持對從海頓,莫札特到貝多芬等人一直留傳下來的傳統,並且堅信它的意義和價值,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創作賦予它新的生命力,這是一種更加有意識的信仰,所以比其莫札特海頓來說,勃拉姆斯更像一個衛道者,因此他的創作就更具有一些英雄主義的味道.正因為如此,我們能夠在他的音樂之中聽出那麼孤獨,堅韌,甚至悲劇的氣息。莫札特的偉大之處在於他能夠把他的所有情感限制在音樂的曲式當中,勃拉姆斯也做到了,但是他還做到了莫札特沒有做到的事情:把內心的浪漫主義情懷限制在理想和忍耐的精神之中,這就是為什麼聽勃拉姆斯的時候會感到一些艱難,甚至有一種骨鯁在喉的感覺的原因。這是一種哲學式的音樂生活和創作,瓦格納把音樂當作哲學來寫,其實勃拉姆斯也是這樣。他曾經有一個著名的座右銘:自由但是孤獨。他想要自由,寧願以孤獨為其代價。他實現了自由,這是他的音樂帶給他的東西,也是他的音樂最獨特的價值(關於自由,詳見我的其他文章)。

但是,正如我們一開始所說的,這個樂章有勃拉姆斯音樂之中少有的溫暖和愛意,我甚至有些懷疑勃拉姆斯創作它的時候受到了孟德爾松第一鋼琴三重奏的影響。當然,他的內層外殼還是在的,要不然就不是勃拉姆斯的音樂了。即使這樣,我們仍舊可以相信,這個看上去粗魯,留著大鬍子,一輩子不結婚,嚴肅冷漠的人曾經也浪漫過的。

我選擇了兩首柴可夫斯基(Peter Ilyich Tchaikovsky, 1840-1893)的音樂: 特裏派克舞曲和花之圓舞曲。它們都來自他寫的著名的芭蕾《胡桃夾子》。我想,老柴也是可以寫出單純的音樂的,只要他心中不要老被那些刻意強加給自己的悲劇意識所籠罩。《胡桃夾子》的成功表明他完全可以擺脫那些世紀末的時候籠罩在音樂界的悲觀氣息,當他不再被自己和人類的命運折磨的時候,老柴恢復了他內心之中的童真和豐富多姿的想像,在《胡桃夾子》色彩斑斕,充滿了童話(它本來就是一個童話)和幻想氣息的世界之中,我們看到了另外一個柴可夫斯基,他的內心這時候是解脫的,在給你聽最後的瓦格納的音樂之前,我也想讓你的內心去在老柴的音樂之中解脫一下,畢竟聽瓦格納需要很大的勇氣和耐力。

在音樂史上,不管我們喜不喜歡,瓦格納(Richard Wagner, 1813-1883)總是不能不提及的,他的音樂和以往所有的音樂都不同。他一生的主要創作集中在歌劇(嚴格地說是樂劇)上,而歷史上主要創作歌劇的人其實是很多的,比如很多義大利人(羅西尼,唐尼采蒂等)。但是瓦格納的歌劇是按照他的說法一種全新的音樂體裁,完全不同於以往所有的歌劇。當然說它們和義大利歌劇完全不同,還是確實如此的,不過其實從歷史的觀點來看,瓦格納仍舊是繼承了自從格魯克到貝多芬來德國作曲家歌劇創作之中的德國精神和德國傳統的,這種傳統反對義大利歌劇之中對於人的感官享受的過分強調,而是注重發掘音樂之中的戲劇性和更崇高的精神表達,瓦格納其實把這種德國音樂精神擴展到了極致。他把自己的生命都獻給了歌劇創作,將這種德國音樂精神發揮地淋漓盡致,最後使其成為一種文化哲學,成為一種國家意識,這是在他之前的音樂家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可以說,在瓦格納那裏,音樂從此不再僅僅是音樂,而成為了一種哲學,音樂的外殼又賦予了這種哲學極強的穿透力,導致它間接地影響了十九世紀末德國的文化和政治,因此真的可以說瓦格納通過音樂做到了以前音樂家沒有能力也沒有奢望做過的許多事情。古典的精神在瓦格納那裏,發出了最後的也是最耀眼的光輝。雖然瓦格納主要寫歌劇,基本沒有寫過獨立的器樂作品,但是這並不是說他沒有創作交響曲的能力,事實上,他的獨特的交響思維貫穿於他的所有歌劇寫作之中,尤其是他為自己的歌劇寫作的諸多序曲之中,這裏選擇的是《紐倫堡的名歌手》的前奏曲(也就是序曲)。瓦格納的音樂很複雜,但是另一個方面來看,又可以看的很簡單。他一生的努力,從早期的《漂泊的荷蘭人》到後期的《指環》,其實一直是在努力實現一個目標:將人類的愛昇華。從一開始,他的音樂之中的宿命論和悲劇意識就非常濃烈,在他看來,人間的愛的結局總是悲劇性的,為什麼呢?因為人總是在自己的本能的支配之下去愛,而本能之中有許多惡和不純的成分,這必然會造成愛的毀滅。但是瓦格納想要尋找一種永恆的,不會被人的本能控制的愛,那麼就只有在人之外去尋找了,於是他借助於名命運的力量將人類的愛解放出來,而其途徑就是由愛而成的死。在瓦格納的音樂之中,死並不是結局,死是開始,是永恆的開始,但愛經歷了人間的各種詭變磨難之後,終於隨著死去的愛人的靈魂永遠地得到了昇華,這時候的愛已經不再是人間的愛,而是一種存在,一種崇高的實體,他的音樂就是在歌頌這種崇高。儘管《名歌手》的內容和瓦格納其他的歌劇的內容風格有些不同,但是它們的音樂的性格卻是一脈相承的。因為相信永恆的愛,這個信仰外化成為了音質的流動性,這其中充滿了生命的力感。瓦格納喜歡使用大編制的樂隊,創造出宏大甚至驚心動魄的效果,然而最攝人心魄的還是他的旋律風格。我們說瓦格納繼承了貝多芬的精神,其實一點都不假,貝多芬音樂之中的歷史感和命運意識被瓦格納發揮到了新的極致,並且成為了專屬於他自己的世界。他將古典精神的所有旅程都重新用音樂來展現,使用豐富的配器,他自己發明的樂器,各種聲部之間層次豐富的對話,還有他綿延不絕的音響之流,這的確是一個世界,一個崇高的世界。人世是值得我們留戀的,因為在人世我們可以感受到崇高的存在,我們生活在一個瑣碎,繁雜的是世界之中,每天像是昆蟲一樣忙碌不停的運動,為了生存去做很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還要去想像很多永遠得不到的東西。這種人的局限使地我們的想像力可以當聽到這種遠在我們的現實意識之外的音樂的時候,面對突如其來的聽覺的震顫,內心之中不由自主地感到此時此刻竟然離那些以前認為永遠看不到的東西如此之近。它並不是虛假的。這種崇高感來自你的內心,不要把瓦格納的音樂看的太過沉重,不要把他的音樂看的地太過悲觀,也不要把他的音樂看地太過遙遠,其實所有最偉大的音樂家,所有最偉大的人,內心都是很簡單的,這種簡單不是兒童時代的幼稚和天真,或許他們真得失在懷念那些東西,不過他們更多意識到的是世界本來就是很簡單的。許多人生活過,許多人愛過,然而他們是不是想過他們的生命本身意味著些什麼?我只能說當我們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音樂和哲學可以幫助你去尋找回答這個問題的線索。我一直相信音樂是最高的哲學,因為它能夠最直接地進入人的內心,幫助你認識你自己,幫助你尋找生命的簡單所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不是轉瞬即逝,有什麼不是榮辱相繼,有什麼不是我們得到之後就不會繼續去珍惜,可能這樣的事物真的很少,但是我可以說,它是有的:音樂和音樂之中的愛。

說完瓦格納之後,這段音樂的旅程終於快要結束了。正如我在一開始所說的,這其實是一封給你的情書,但是情書並不是這些文字,而是我所選擇的那些音樂,它們都是我以我多年的體驗認為的最能夠表達我現在對你的感覺的音樂。不管是巴羅克時期的端莊還是古典時期的典雅,抑或浪漫主義時期的抒情,在我看來,它們都是愛的音樂,那些愛不僅僅有我對你的那麼多難以言說的感覺,還包括人的更多的情感,有了這些情感,愛才不會顯得那麼孤單。難道不是嗎,愛不僅僅是愛本身,它是生命的一部分,它來自上帝賦予我們的最原始的本能,可是我們需要用人的方式去愛,去尋找愛背後更多的東西,它就像是一個小小的魔方一樣,雖然看起來很簡單,如果我們去努力,去不斷地尋找,總是能夠找到更多新的面孔,新的內容,正是在這個過程之中,愛本身越發豐富,越發厚重,不要擔心,它還是簡單的,因為不管它是什麼樣子,它都是愛,我們之間的愛,像瓦格納的音樂一樣,永遠流動不惜。在這個旅程的最後,我選擇了埃爾加(Sir Edward Elgar,1857-1934)的一個著名的管弦樂小品《愛的問候》作為結束,經歷了各種各樣的感覺之後,終於又回到了單純和質樸。這是作曲家寫給他的女學生(也是後來的妻子)的一個小品,到現在已經變地非常流行和通俗了,我可以保證你以前肯定在各種場合之下聽到過這首音樂,只是可能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誰罷了。應該說,在我選擇的所有的音樂之中,只有兩首是直接寫愛的,它們分別是這以首和開頭的第一首,我把它們安排在這次行程的開端和結尾。而且巧合的是,這兩首音樂的作者都是英國人。我喜愛德國人性格之中形而上的幻想,同時也崇尚英國人的對經驗的尊重,因為只有謙卑的人才會認識到自身的局限性,才不是從理念而是從經驗本身去思考問題。我一直在想為什麼近代英國人創造了那麼豐富的文明果實,唯獨音樂上沒有什麼重要的成就。其中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根英國人的思維方式有關。因為,正如我在這篇文章裏面所說的,其實音樂不僅僅是感性,它更多的是一種形而上的理念,它是一種哲學,需要人內心有一種超越于現實世界的心靈世界,需要人敢於並且善於去發揮自身的想像力,而這對於一直以來崇尚經驗的英國人來說就免為其難了。所以在英國的文化土壤之中,沒有出現像巴赫,莫札特那樣頂級的音樂家。但是我想說的是,這並不意味著什麼,我仍舊尊重英國人。因為他們擁有另外一種和德國的大陸式的思維方式完全不一樣的思維方式,即使這種思維方式,創造不出像德國人的那樣的深邃豐富的音樂,他們仍舊有自己愛的方式。或許德國人會把愛變地浪漫,昇華,讓它成為哲學和理念。英國人可能做不到這一點,但是他們有自己愛的方式。正如我們聽到的,有普賽爾的方式,有埃爾加的方式。當心中有愛的時候,便把這份愛寫出來,不加任何修飾,不賦予它更多不可琢磨的光暈,僅僅把愛的真實展現出來,讓它保持以開始的那份簡單和平淡,雖然簡單和平淡,卻同樣可以沁人心脾。在人世間,生存可以有多種方式,愛也有多種分方式。當兩個互不相識的人經過介紹開始認識,然後結婚,相互依靠度過一生,這是愛;當兩個人經過多年的共同相處終於發現對方才是他要找的那個的人,然後一起牽手走下去,這也是愛;當兩個人一見鍾情,認定自己面前的這個人就是會忠實於他,會照顧他的人,然後互相承諾,永遠不分離,這也是愛。愛,需要承諾,需要時間,需要一起走下去,不是一個人走下去,而是兩個人走下去,沿著同一條路。這條路可能是一條平坦的路,可能是一條擁擠的路,也可能是一條艱險的路。他們既然約定一起走了,就不會再考慮這條路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了,因為只要有一點可以確認就可以了:他們會一直走在這條路上。在這條路上,我們已經走了兩個月了,相比古典的精神將近三百年的旅程,我們的旅程顯得渺小短暫。就算把我們的一生都算進去,都僅僅是滄海一粟。但是幸運的是,不管我們的生命多麽短暫,不管我們作為人如何在精神和理念面前顯地微不足道,我們仍舊有我們可以走的路,它可能有終點,它可能不是永恆,但是美是存在於有限性之中。正是因為我們在愛面前忘卻了自身的那些局限,想像自己的心靈永遠幸福,才那樣地窺探出世界最奇妙的部分,它就是生命的美。古典的精神正是因為留戀生命的這種短暫卻讓人欣慰的美才駐足三百多年。我不想去觸碰永恆,美是永恆的,但是在永恆之內我們是感受不到美的。只有在一山巒的對面我們才可以感受到那種超越於人自身的事物帶給我們的崇高感,只有在美之外我們才能夠感受到美。愛本身便是感受美的最直接的方式。有了我和你之間的這份愛,我甚至不需要通過音樂去感受美,反而去通過美來體察音樂,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命。我們每一個人都像是一件樂器一樣,發出了自己的聲音,生命卻像夏夜的螢火蟲一樣,在黑暗之中閃爍著自己的光輝,在上帝看來,它是多麼可愛,雖然星星點點,毫無重量,但是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二零零九年九月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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