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航行:莫扎特

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1756-1791)的音樂我選擇了三首,當然這三首都不是人們所最為熟知的:D大調嬉戲曲(K334)第一樂章,G小調鋼琴四重奏(K478)第一樂章,A小調迴旋曲(K511)。這三段音樂在我看來代表了莫札特音樂地三個不同的性格。莫札特的音樂是豐富的,也是複雜的,我們根本無法用一個單一的詞語或者性格來概括他的音樂本身,他在歌唱人類的內心的情感,但是那是人類的各種情感,他並不是僅僅歌唱那些美好地情感,而歌唱人類所有地情感,而僅僅是用最美好的音樂語言來這樣做。所以我們在他的音樂之中可以聽到美,但是這種美可以是天真的童心的美,也可能是憂鬱的美,也可能是豁達的美。當然我們最熱衷於稱道的莫過於他音樂的優雅了。K334作於薩爾茨堡時期,莫札特把它稱作是“羅賓尼格的音樂”(Music of Robinig)。可能是莫札特為他一位在大學學法律的好朋友羅賓尼格畢業所作的音樂。莫札特在薩爾茨堡期間所作的音樂大多數是“即景音樂”,即數目眾多的嬉戲曲,小夜曲和早期的交響曲。這些音樂在性格上構成了最早的莫札特風格。他的早期音樂和海頓,C.P.E.巴赫是很像的,但是在這些早期創作的經典之中我們可以分明地感受到獨特的莫札特風格。經由像小巴赫,海頓以及曼海姆樂派發展形成的奏鳴曲式在莫札特這裏已經應用自如了。主題的發展也更加自如,伸縮性更大,從而為音樂材料之外的其他因素提供了更多可以表達的空間。莫札特這個時候的音樂的風格的優雅恰恰是這種音樂之外的因素的表現和外化。K334的第一樂章足以讓我們聯想到當時薩爾茨堡貴族宮廷之中的翩翩舞姿,不緊不慢地工作著的樂手,從如自信而慵懶的貴族和大公。這個樂章的主體和第29交響曲的第一樂章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後者更多一些思考,而這個樂章卻是單純和別致的。我們完全可以確定寫這種的音樂的時候莫札特的心情是沒有負擔的,或者他的內心還是少年時候的那種單純,所以他的音樂也沒有任何經歷了各種人間世事人才會有的那些顧慮和思考,在這些音符裏面映射出來的陽光也都是溫暖而又簡單,童真而又甜美的,這種感覺並不是在所有的莫札特音樂之中都能感覺得到,他只屬於這個時候的莫札特。

但是K478的情緒就沒有那麼穩定了,這已經相當於莫札特的中晚期創作了,也是他少數的幾首G小調作品之一。這時候的莫札特離他的去世僅僅只有六年的時間。其實在當時的歐洲社會,一個人活三四十歲便去世,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莫札特創作這首鋼琴四重奏的時候是在1785年,對他來說,已經是中晚年的歲月了。儘管他作曲時候的靈感,旋律仍舊像早年那樣豐富而又多姿,但是他的內心的容顏已經多了幾分皺紋,他再次審視自己的心靈的時候,已經無法再通過一個天真的少年的目光來看待他心中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就像所有的人已經經歷或者將會經歷的一樣,有很多美好的回憶,也有很多傷痕,這便是時間留給每一個人的東西,這便是生命,它本來就需要幸福和痛苦的雙重滌煉,它本來就是讓時間的過程充滿了矛盾,它本來就是需要人—它的載體—去承受它最本真的屬性。我對這首四重奏的印象極其深刻,所以《莫札特筆記》的第一篇就是寫這首四重奏的。這裏我對筆記裏面說過的就不再說什麼了,不過有一點那時候沒有想到,所以這裏再提一提。這首四重奏和莫札特其他的音樂不同的地方在於,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適合去演奏它。即使是公認的莫札特演奏權威也不一定能夠抓住其精神。一個負責任的演奏家可能只有等到他老的時候才會去試圖演奏這首四重奏,因為它的情緒和內涵和典型的莫札特實在太不一樣了,因為這裏面滲透著一種很直白的悲劇情節,但是它又是在莫札特的風格外殼之下的悲劇情節,所以要處理好它,絕非易事。我在這裏選擇的魯賓斯坦1971年的版本。這是他生命最後五年錄製的若干唱片之一,魯賓斯坦曾經說過:“我崇拜莫札特,我深深地愛他。原因很簡單,莫札特可以將他所有的內心和靈魂,他的音樂才華,他的天賦都融合到音樂的形式裏面。”“莫札特是我們的方向。我們必須簡單。簡單對我們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為了實現簡單,我已經掙扎了一生。我們的音樂生活完全應該以實現這種簡單為最終的目標。”在這個錄音裏面,我們可以聽到魯賓斯坦是在用莫札特的方式來演奏這首並不是典型的莫札特作品,但是他相信,它內在的本質仍舊是莫札特的,仍舊是簡單而又節制的,而恰恰是這種處理,使我們所聽到的演奏處處散發著衝破了內心的痛苦和掙扎之後的那絲安詳和靜謐,似乎又可以找到那個單純的莫札特。

魯賓斯坦也是這麼“簡單”地來處理A小調迴旋曲(K511)的,事實上,這首迴旋曲本身便很簡單,不過又不是早期莫札特音樂之中的那種簡單,而是超越了童真,超越了成長,超越了幸福,超越了苦難之後的簡單。對於魯賓斯坦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簡單,對於莫札特來說,似乎也不那麼容易。這首迴旋曲作於1787年,按照S.馬紮(Lynne S. Mazza)的說法:“對於莫札特來說,這是一個很艱難的年份—可怕的債務,演出的合約越來越少,還有他父親的去世。”很少被他使用的A小調暗示了這時候莫札特內心的些許陰影,而且和大多數莫札特寫的迴旋曲不同,這首的行板的速度和暗色的性格也間接為馬紮的說法提供了更多的證據。魯賓斯坦在他的一生之中,僅僅錄製了這麼一首莫札特的鋼琴獨奏作品,儘管他是以演奏蕭邦而不是莫札特聞名於世的,他小時候第一此感動他的老師約阿希姆的時候,憑藉的恰恰是這首迴旋曲。這至少說明,他從小便對這首迴旋曲有特別的感情,而當他錄製這首迴旋曲的時候,已經用一生的時間不斷地思考過它了。而當莫札特寫這首迴旋曲的時候,他已經用一生的時間思考過人內心的情感了。雖然這兩個人生在不同的時代,可是對於這首迴旋曲,他們的態度是一樣的,莫札特可以把它寫得很簡單,魯賓斯坦則刻意地很簡單地去演奏它。它僅僅是一種作曲或者演奏時的心態,專注於生活或者音樂之中的一點點單純的地方。但是有誰知道這種感動是多麼地來之不易,它需要我們多麼大的勇氣,去面對生活之中的淚水,去承受個方面的壓力。所以這首迴旋曲的意境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寧,莫札特在這首A小調作品之中再沒有像K488那樣宣洩出自己的內心的衝突了,我們似乎聽到了一種類似於他很久之前展示給我們的童真和無邪,然而,當我們去真正地把這些舒緩內省的旋律去和他早期的創作比較的時候,卻發現兩者是完全不同的。不同在這首迴旋曲的背後是莫札特複雜而坎坷的一生。他一生之中寫了很多迴旋曲,但是它們大多是某部完整作品的一個樂章,而這首迴旋曲是是他專門為獨奏鋼琴所做的單一的作品,並且速度採用了似乎和迴旋曲的性格不是太符合的行板。可能在這個時候,莫札特真的累了,他需要休息,即使在休息的時候,生命之中的許多情景,變化的情感仍舊把他帶入了沉思,在那個時刻,他將這些都化作一絲輕柔朦朧又有些許憂傷的旋律,其中不乏感人的段落,在那些段落之中,我們發現一個人眼淚正簌簌地流下,但是仍舊微笑著寫著這些旋律。魯賓斯坦的艱難的“簡單”,對他來說,實現了。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