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航行——一段过去的音乐笔记(上)

普塞爾(Henry Purcell,1659-1695)是一個地道的英國人,他幾乎一生沒有踏出過這個大島,但是他又不是一個典型的英國音樂家。在音樂的歷史上,英國的音樂家們大都逃脫不了被後人遺忘的命運,其中僅僅有幾個倖存者,普塞爾就是這些倖存者之中最早的一個,也是最優秀的一個。也許是因為他離我們實在是太遠了(他出生的時候,中國的南明皇帝還在熱火朝天地組織百姓捉癩蛤蟆呢),所以現在幾乎很少有人關注他了,似乎他也難以擺脫那些英國音樂家的宿命了。但是不管怎樣,他的音樂曾經觸動過我,所以選擇了他的一首歌曲作為本次航行的第一站.這首歌曲的名字叫:如果音樂是愛情的食糧。(If music be the food of love)下面是它的全部內容:

If music be the food of love,

Sing on till I am fill’d with joy;

For then my list’ning soul you move

To pleasures that can never cloy.

You eyes, you mien, your tongue declare

That you are music ev’rywhere.

Pleasures invade both eye and ear,

So fierce the transports are,they wound,

And all my senses feasted are

Tho’yet the treat is only sound.

Sure I must perish by your charms,

Unless you save me in your arms.

這首歌曲選擇他的半歌劇(Semi-opera)《戴克裏先》(Dioclesian).這種半歌劇就像其名字一樣是一半音樂,一半戲劇,所以和一般的歌劇是不一樣的。當時這種半歌劇在英國很流行,普塞爾也為此寫了很多優美的旋律。半歌劇實質上還是屬於戲劇,僅僅是期間加入了一些音樂片段,所以裏面的唱段都被叫做是:歌曲(Song),從它們的名字我們就可以看出這些歌曲的創作和戲劇本身是不像歌劇那麼密切的。也正因為如此,我們今天可以在對歌劇本身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還可以毫無障礙地欣賞這些歌曲。因為它們更多地是在傳達一種普遍的感情。雖然僅憑一首小歌很難全方位地瞭解一位音樂家,但是從這首歌曲裏面我們還是可以聽到普塞爾音樂之中那種單純的美,透過幾百年來對於我們現代人來說已經變地很老套的風格,我們還是可以感覺到一種異常熟悉的寧靜,儘管現在的世界充滿了喧囂,欲望,但是普塞爾的時代也是那樣子的,正是那麼多的紛擾,才會有人去尋找寧靜和解脫。這首歌曲的內容是愛情,我聽到的更多是一種人類最簡單的情感,沒有因為它的簡單而忽視它,因為簡單的才是美的,簡單的不就是寧靜的嗎?這首歌曲使用古典吉他作了些許伴奏,更顯得空靈而遙遠。作曲家的生命也像他的音樂一樣,簡單短小,他36歲便去世了。

和英國人普塞爾正好相反,法國佬拉莫(Jean-Philippe Rameau, 1683-1764)活了很長時間。他出生的時候,義大利人呂利正在法國王宮裏春風得意,而他老年的時候,可能已經有機會聽到小莫札特在阿德萊德夫人(Madame Adélaïde)沙龍裏面的演奏了。他花了五十二年的時間用來思考,當1723年他去巴黎的時候,人們已經知道他是一個哲學家和音樂理論家,他也自認為自己是啟蒙主義的旗手,是理性的崇拜者,但是誰也不願意這麼一個死板的教條主義者(這要歸功於他的著名的《和聲學》)來寫歌劇給他們聽,而且他們似乎堅信不會有這麼一天的,畢竟這個人已經年過半百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人像同樣令人討厭的伏爾泰一樣又活了三十年,而且一年寫一部歌劇,這個行為激怒了很多自以為是的人,從此直到現在拉莫便處於偏見和誤解之中。

我們現在對於法國音樂的印象大抵是這樣的:比英國音樂強一點,但是比起德國音樂來,馬上便原形畢露,乏善可陳。但是在拉莫的時代,事實是正好相反。當時的法國音樂是歐洲音樂最重要的部分。只是因為後來德國音樂的興起以及後來一直保持的強勢角色,導致現在我們幾乎看不到法國音樂當年的無限風光了。法國音樂為什麼會沒落,有個原因非常重要,就是法國人和中國人一樣喜歡沒事搞內鬥,國王派和王后派因為法國音樂和義大利音樂吵地是有模有樣。拉莫老驥伏櫪,刻苦寫歌劇的時候,他已經處於爭論的風暴中心了,被這些無聊的論戰搞地身心疲憊,他晚年曾經寫道:“法國人不會再有任何音樂了,如果以前有的話,那對他們真是不幸。”拉莫曾經被貼過各種不同的甚至相反的標籤,國王派貼過,王后派也貼過,音樂語言過於複雜貼過,音樂簡單貼過,先鋒派貼過,保守派也貼過。但是他的音樂就是那些,而且確定的是這些音樂不是因為他抽風而是在經過多年醞釀和深思熟慮之後才動筆寫的,這些都是他自己的音樂,他認為這樣寫是最好的。外界一直以來都沒有從他的音樂本身來評價他,而是從他們的標準來評價他。也正是因為法國人的這種自大,拉莫之後便再沒有出現過一個像樣的音樂家了。事實上,拉莫的音樂正好代表了法國音樂巔峰時候的最高成就,當時的德國音樂還處於萌芽狀態,而義大利的音樂也才剛剛興起,所以這時的拉莫的音樂也代表了當時歐洲的音樂成就,也代表了正統的法國大歌劇傳統。《達爾達諾斯》(Dardanus)是他寫的第五部歌劇,也是他最重要的歌劇之一。它的序曲屬於典型的法國序曲,由一段莊嚴的前奏和宏大的主體部分組成。拉莫被說成是國王派也真沒有冤枉,在這段序曲我們可以聽出深深的宮廷風格,可能法國音樂的命運就是和宮廷風格緊緊聯繫在一起的,沒有了這種巴羅克的裝飾它便凋謝了。在這個時候,我們聽拉莫的這首序曲,似乎不再應該局限於其音樂本身了,而是感覺到古典精神的腳步駐足在法國這麼一個浪漫的國度時候的那些惆悵和流連,或許法國人真是太過浪漫了,所以失於感性,拉莫這麼一個理性的人在他們看來就是異類了,但是音樂並不僅僅是感性,這是他們一直所忽視的,所以,在拉莫之後,古典精神走向了的德國,那個哲學的國度。

然後我們幸運地聽到了巴赫(Jean-Sébastien Bach,1685-1750)的音樂。托卡塔(Toccta)來自他寫的第六首帕第塔(Partita).對於巴赫的鍵盤音樂,我們最熟知的莫過於他的平均律,英國組曲,法國組曲,但是我獨自鍾情於他的六首帕第塔,也就是其德國組曲。對於巴赫的音樂,大多數人的印象大致是和人類的感情沒有什麼關係的,但是我在巴赫的音樂裏面卻處處能夠聽出其真摯的情感世界。的確,正如大多數人所評論的那樣,巴赫在為上帝寫音樂,他寫的是他的信仰,他用音樂創造了一個規則和數學的世界,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按部就班。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巴赫也是人,他曾經懷著感激的心情吃過別人饋贈的食物,他也曾今憤怒地和別人決鬥過,他曾經結過婚,也有過愛情。即使沒有這些,他又是怎麼通過信仰和上帝交流呢?我們要知道,信仰本身便是人類最美的感情,可能在巴赫之後再沒有人能夠憑著對宗教的信仰的去創作(法國的弗郎克似乎算一個)。巴赫正是在這種感情之下寫下了他的大多數音樂。他的音樂是複調的,感情世界也是豐富的。這首托卡塔完全是在一種寧靜肅穆的氣氛之中來進行的。似乎能夠感覺得到它來自北德高地的陣陣寒氣,但是即使它是寒冷的,那仍舊是一泉流淌在冰川下面的河流,對,它是流淌著的。在這首感人至深的托卡塔之中我們不難看出,即使信仰都可以那麼充滿了愛意,充滿了綿綿的深情。前面的部分是一個虔誠的祈禱,是一個人面對著宇宙一樣的宗教世界的那種敬畏和感懷,然後隨著音符的慢慢流動,我們聽到了一種內心的訴說,它在訴說什麼呢?或許是自己生活之中最簡單的事情,所以旋律才那麼簡潔,情感那麼自然,但是它是訴說給上帝聽的,不管它們多麼簡單,多麼自然,我可以肯定是真實的,也因為如此,情感才那麼真摯。這首托卡塔是我最喜歡的一首巴赫的音樂,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個時候我想說的是,我其你,我的小寶貝,因為,在這個時候,我信仰你。

巴赫在音樂之中是一個很獨特的人,貝多芬說他不是小溪,是大海。一切的音樂都流進了他那裏,而從他那裏卻沒有流出任何音樂。他的創作的確結束了一個時代,那便是複調的時代,而主調的音樂時代他並沒有趕上,但是他的兒子們卻在這方面做了很大的努力。這裏選擇了他的大兒子C.P.E.巴赫(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1714-1788)的A小調長笛協奏曲(Wq 166)的第一樂章. 這個著名的樂章常常還被用作大提琴協奏曲來演奏。C.P.E.巴赫可能是老巴赫數量巨大而且還都富有音樂才華的兒子(這可能是巴赫另外一個巨大的成就)當中最優秀的一個。他一生的大多數時間是在柏林和波茨坦服務於喜歡吹長笛的費雷德里克大帝(Frederich the Great), 然後為這位偉大的政治家兼蹩腳音樂愛好者寫了大約三十部長笛協奏曲,Wq 166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一首。在這首長笛協奏曲之中,我們能夠聽到他早年在寫過的鍵盤奏鳴曲當中所顯露出來的各種獨創性的處理,比如強烈的對比,織體和情緒的變化,富有情緒化的旋律表現。當然這些僅僅表現在它的樂隊部分。C.P.E.巴赫的大多數協奏曲都是嚴格地遵循了合奏-獨奏原則的。這個樂章的樂隊部分的性格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到處都是強烈的內心的情感衝突,不穩定的心緒始終縈繞在我們的耳邊。與此不同的是,長笛獨奏部分則表現地平靜許多,這可能是迎合了那位偉大政治家的喜好吧。

這位元小巴赫的音樂風格和他父親的完全沒有相似之處,他更能夠幫助我們看到若干以後音樂的精神旅行的線索。因為在他的音樂之中,情感的因素出現了。這一變化要比各種音樂形式的創新更能夠觸及到音樂變化的實質。在C.P.E.巴赫那裏,總是可以感覺到很多和莫札特,貝多芬很近的東西,但是又完全不一樣。他是一個開拓者,他的音樂是一種勇敢的嘗試。在他的音樂之中,我們總會聽到各種非常激動的情緒,有時候是同一個時候一起出現的。放佛是春天新生的嫩芽一樣,不管外面是陽光還是風雨,它們都爭著來到這個世界。聽C.P.E.巴赫的意義也就在這裏,他照亮了後來莫札特的道路,因此生命的意識也異常強烈。從此,音樂從對上帝的歌唱變成了對人類的情感的歌唱,人類的情感是不穩定的,是多變的,是豐富多彩的,才有了莫札特的歌唱方式,有貝多芬的歌唱方式,有舒伯特的歌唱方式,而C.P.E.巴赫是第一個歌唱這種人類情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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