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长编》,有一段关于太祖计划迁都的记载,读完之后,我不禁脊背发凉,因为我从这段记载看到了太祖的死因:
“上生于洛阳,乐其土风,尝有迁都之意。始议西幸,起居郎李符上书,陈八难曰:「京邑凋弊,一难也。宫阙不完,二难也。郊庙未修,三难也。百官不备,四难也。畿内民困,五难也。军食不充,六难也。壁垒未设,七难也。千乘万骑,盛暑从行,八难也。」上不从。既毕祀事,尚欲留居之,髃臣莫敢谏。铁骑左右厢都指挥使李怀忠乘间言曰:「东京有汴渠之漕,岁致江、淮米数百万斛,都下兵数十万人,咸仰给焉。陛下居此,将安取之?且府库重兵,皆在大梁,根本安固已久,不可动摇。若遽迁都,臣实未见其便。」上亦弗从。晋王又从容言曰:「迁都未便。」上曰:「迁河南未已,久当迁长安。」王叩头切谏。上曰:「吾将西迁者无它,欲据山河之胜而去冗兵,循周、汉故事,以安天下也。」王又言:「在德不在险。」上不答。王出,上顾左右曰:「晋王之言固善,今姑从之。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宋太祖是北宋所有皇帝之中最有战略眼光的一人,他是真的从国家的角度来看问题,然后找解决方案。他已经看到北宋冗兵的问题,所以他认真考虑迁都回洛阳、甚至长安,这样国都有险可守,不需要供养那么多常备军,不仅可保国都免受北方游牧政权的攻击,还可以减轻国家的财政负担,一箭双雕。
但是迁都,对于从五代时期形成并巩固的开封军功集团(职业军人集团)就是灭顶之灾,他们先是派出起居郎李符和都指挥使李怀忠向太祖陈述迁都的难度,这些说辞乍一看好像挺有道理,但是仔细一想,纯属扯淡,完全就是站在军功利益集团角度的狡辩,因为这些理由的前提就是要养活10万大军,只有开封位置最便利,换做洛阳、长安,都是满足不了这10万大军的给养。但问题是,迁都回洛阳长安,根本就不需要养这么多军队,他说的这些难点根本就不存在。
然后,军功集团又换了晋王(就是后来的太宗)继续劝太宗,还说什么“在德不在险”,赵光义这句话也是颇有深意,他的“在德”到底是指什么呢?我认为就是指要安抚好当时拥立赵氏做皇帝的军功集团,不能寒了这些人的心,否则以后还有谁愿意保护赵家王朝。太祖应该也听出了言外之意,便同意暂缓迁都,但是太祖说出了那句让我看了脊背发凉的预言:“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后来的北宋历史发展,果如太祖所料。
太祖仅仅是暂缓迁都,对于军功集团来说,仍旧是如芒在背,时刻有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头上,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干掉太祖,拥立一个完全站在他们利益一方的人,这个就是晋王,其实当初就是晋王带头发动陈桥兵变,拥立太祖的。晋王就是开封军功集团的代言人,这也是太宗和太祖的根本区别,他是优先考虑利益集团,而非国家长治久安。于是就发生了后来的烛影斧声,太祖猝死,太宗在没有太祖传位遗诏、且有子嗣的情况下即位为帝。对于太祖猝死、太宗即位,即使是当时,都很少有杂音,为什么?我认为就是因为这个局面是最符合当时朝野各方利益的局面,所以各方保持了一种默契。因此,太祖大概率就是军功集团集体推举光义干掉的,太宗即位之后,便再不提什么迁都之事,整个北宋,后面的皇帝都是太宗一系,也再无此议。
宋代是一个很可惜的时代,它几乎将中国带入了近代文明,不管是政治文明还是经济文明。但是它有一个先天的缺陷,因为它脱胎自五代,因此存在一个庞大的军人利益集团,虽然历代皇帝都强调文治,但是必须供养这个军人集团,这是军权和文官集团之间的一种平衡和默契。太祖当初“杯酒释兵权”,就是拿经济利益和军权交换,这样军权不再干涉国家治理,但是代价就是国家财政一大部分要用来养活军事利益集团,一旦财政被军事集团吃空了,这个国家就必然出现危机。
从某种意义上讲,将国都放在开封这个四面平原,无险可守之地,也是军功集团养寇自重的一种方式。这个矛盾,或者平衡,贯穿在整个宋代历史中,而且从来没有能够解决掉。唯一一个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太祖,也被军功集团干掉,意味着这个平衡注定要成为宋代权力基因的必要组成部分,今人看来,难免扼腕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