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让我选择所有音乐之中最伤感的乐章的话,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莫扎特最完美的作品:钢琴协奏曲K488的第二乐章,这首以F小调写成的慢乐章使用了当时欧洲非常流行的西西里舞曲(Siciliano)节奏,成为了莫扎特式悲怆的巅峰之作。
无论在莫扎特之前还是莫扎特之后,西西里舞曲在音乐创作中都是非常受欢迎的,也许是因为这种舞曲独有的忧伤、美妙的节奏,它的原型最早可以追溯到中世界时的无伴奏世俗小曲Madrigal,这种田园牧歌式的声乐题材起源并且流行于意大利,而西西里舞曲顾名思义,大致也起源于意大利的西西里。
巴洛克和古典时期的许多作曲家都很喜欢西西里舞曲,科莱里、斯卡拉蒂、奇马罗萨和后来的马斯卡尼、福雷都留下了很有名的西西里舞曲乐章。在我看来,巴赫是第一个深入挖掘西西里舞曲悲剧精神的人,他的长笛奏鸣曲BWV1031的第二乐章曾经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最初接触这首旋律是非常偶然的,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非常热衷于购买名盘的大学生,李帕弟EMI的最后音乐会自然也在我搜罗之列。当我拿到CD,迫不及待地放入CD播放器之后,的确被这位不幸的钢琴天才的饱含深情的演奏所折服,不愧是巴赫演奏专家,但是当播放到第10首的时候,我被一种源源不断流出来的感伤感动地热泪盈眶。在我发现这是由巴赫长笛协奏曲改编而成之后,便找来了它的原版。虽然原汁原味的长笛和大键琴版少了些许钢琴改编版的浪漫轻快,但是却更加冷峻,更加清洌,很长时间里,我每天的脑海都只回想着被长笛和大键琴构架起来的孤寂,辽阔却极度室内化的旋律。他的钢琴协奏曲BWV1053的第二乐章也是一首西西里舞曲,这是我所知的除莫扎特K488外仅有的一首钢琴协奏曲中的西西里舞曲,冥冥之中,似乎预示着K488中让人窒息的悲剧的美。
在这些音乐家中,莫扎特算是对西西里舞曲情有独钟,这个舞曲几乎贯穿了整个莫扎特的整个创作生涯,从早期的钢琴奏鸣曲到中期的弦乐四重奏(我对莫扎特弦乐四重奏研究不多,这里就不提了)、钢琴协奏曲,再到晚期的歌剧,我们都能听到那个遥远的,似乎是从孤独的牧羊人的歌声中传来的旋律。
莫扎特最早使用西西里舞曲是在他的第二号钢琴奏鸣曲(K280)的第二乐章。写这首钢琴奏鸣曲的时候,莫扎特还不到20岁,已经在萨尔茨堡大主教的宫廷里面工作了,但是因为他不愿意呆在一个地方——就像这几年的我一样,而且更加苦闷的是,这个地方还是他的老家。他在萨尔茨堡期间没有放弃到外面任职的机会,1774年的时候他去过一次慕尼黑,K280和其他几首作品正是在慕尼黑时期的创作,但是他并没有在这里谋得一官半职,最终还是无功而返。也许很多人会好奇为什么这么年轻的莫扎特就留露除了隐隐的悲剧情节,我想或许和这些年希望挣脱萨尔茨堡束缚徒劳无功的努力有关吧。
莫扎特对萨尔茨堡的反抗,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因为工资待遇太低或者地处偏僻,但是更深层的原因可能是在于莫扎特身上的那种在以往的作曲家身上找不到的独立精神。那个时候欧洲的作曲家的职业选择一般都是依附于某个贵族或者教会,成为了这个贵族的御用作曲家,虽然待遇和地位很低,但是也算衣食无忧,生活平静,像海顿和巴赫都是这样平静的度过自己的一生,但是莫扎特却出人意料地想打破常规,在最初的几次尝试失败之后,仍旧没有放弃,最终去了维也纳,终其一生,作为一个自由作曲家而存在,但是也许是他的这个选择,导致他的短命和多舛的一生。尽管他拼命地创作,但是生活却没有保障,莫扎特的后半生,对于音乐史来说,是幸运的,因为正是他这种不顾一切追求自由的气概催生了那么多革命性的,吹响了浪漫主义时代号角的音乐,但是对于莫扎特个人来说,却是一个悲剧,而这种悲剧的情节,可能他本人也一直都能感觉到,至少我从贯穿他一生的西西里情节中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悲剧情节,这或许也是莫扎特的一个宿命吧。从此之后,这种独立但是悲剧性的宿命一直伴随着那些天才的作曲家,贝多芬、舒伯特以及柴可夫斯基莫不如此。
K488的第二乐章和K280的第二乐章在旋律上非常相似,但是不同的是,K280些许有些温暖和希望在里面,毕竟那个时候莫扎特还很年轻,他一直是一个乐观的人,这种乐观在他的音乐之中都能感觉到,但是K280之中的乐观是一种童趣的乐观,尽管已经开始出现无奈和感伤,但是它们却完全可以被这种暖流所融化和消解;而K488则完全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之后的释怀,颇有一种超然入化的感觉。
或许K280和K488的第二乐章代表了莫扎特两种不同的悲剧情节吧:一种是略带希望的悲剧,一种是超越生死的悲剧,不同的人感触也不同。我最初非常迷恋后者,但是现在我对K280也越来越喜欢,虽然它尚缺少K488之中的那种厚重和层次,但是那种简单和宁静也是别有天地。当然,在后来的莫扎特的创作中,我们就很难再发现这种单纯的简单和宁静了,在《魔笛》中,K488中的悲剧意识被进一步升华,成为了一种崇高感。康德曾经详细地阐述过崇高感的由来,或者是来自于对无限的“大”的数学崇高感,或者来自于对无限的“强”的物理崇高感,但是从《魔笛》之中,我们有理由在解析出一种来自于对无限的“平衡”的音乐崇高感。这种平衡感已经不再能用旋律和节奏来形容,而是超越两者,必须靠我们的想象力来描述的那种感觉存在。
看过许多音乐评论之后,我发现对莫扎特音乐的一个非常明显的悖论,一方面大多数的评论都给与了莫扎特非常崇高的地位,但是另一方面对莫扎特音乐的深度的认可度却远远低于给与他的整体声誉,唯一能够解决这一悖论的方法就是认可并且真正地认识莫扎特音乐中的深层次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就像巴赫,海顿的音乐一样,让人百听不厌,因为每一次聆听它,我们都能得到不同的感悟,而更加奇妙的是,这种深层的复杂和多面性却被一层简单和单纯所笼罩,这也是在莫扎特所有的西西里舞曲中所能感受到的。
2013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