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六:Sinfonia concertante in E flat, K364

1779年,年仅23岁的莫扎特在萨尔茨堡创作了一首非常独特的协奏曲,说它独特一个是因为类似体裁的协奏曲他一生只写了不超过十首,但是最重要的是这部编号非常靠前的萨尔茨堡作品却拥有非同一般的深度和思想,在莫扎特的早期创作之中显得尤为引人注目,当然即使从他所有创作的角度来看,这部交响协奏曲仍旧是他最伟大的创作之一了。

但是莫扎特最伟大的音乐多的是,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一首作为本书的重新开始的篇章呢?可能是因为它对我来说也是很独特的,我以前的生活,可以说是很乏味的,因为每天几乎都在图书馆里面呆着,从来都没有也没有想过去享受生活,但是怎么说呢,我却并不感到孤单,其实每个人都能够在生活之中找到自己值得信赖的东西,有的人找到了爱人,有的人找到了上帝,当然我找到的是当律师的梦想(起码现在是这样),还有就是莫扎特的音乐,而在上半年复习LSAT的那段日子里面,这首交响协奏曲离我的心又特别的近,所以当我决定重新开始笔记的写作的时候,马上想到,就写它吧,在那么一段难熬的日子里面,陪伴我时间最长的就是它了,恐怕在即将的几个月之中,它还会这样地陪伴我。

这首交响协奏曲的体裁脱胎于巴洛克时期的大协奏曲,说它大,不是因为有多长,多艰深,而是指独奏乐器的数量。大协奏曲一般就是多件乐器一起和另外一个乐队竞奏的一种协奏曲,当时这种大协奏曲在法国很受欢迎,在写这首交响协奏曲之前,莫扎特刚刚经历了一次法国之旅(当然,很不愉快,甚至很悲怆,在巴黎,他失去了自己的母亲),所以它可能就是莫扎特受法国风气的影响而写了这首交响协奏曲的,不过,也就仅次而已,在风格上,它是纯粹的德国货,我们从第一乐章的一开始就能够听到曼海姆乐派著名的“曼海姆渐强”( “Mannheim crescendo”)。而全曲的感情则一直处于焦虑,渴望和沉吟的张力之中,从这方面来说,它甚至是非常超前的,因为类似的情绪直到很久以后才在某些音乐家的音乐之中重新出现。这部协奏曲可能纯粹是莫扎特为自己写的一部音乐,而不像他的其他作品大多是为了取悦听众而必须为音乐的外在美和内在的自我寻找一个平衡点,所以全曲几乎没有莫扎特同时期的音乐(甚至以后的音乐)之中的天真,纯洁和无忧无虑的感情,相反,它几乎被写成一种悲剧,可能是古希腊式的和命运进行抗争的那种悲剧,可能是歌德式的寻找个人归宿的悲剧,也可能是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莫扎特本人的悲剧,他也是一个人,为什么就非要永远隐藏自己内心的感觉呢?在写这部协奏曲的时候,他可能正在为自己而不是别人伤心,他可能非常想大哭一场,也可能想在去找到拒绝他爱情的女孩恳求她也爱他,或者他一直都在母亲的遗像面前叹息,为什么他还没有学会怎么照顾自己的时候上帝便把母亲给夺走。也许在其他的音乐之中,他仍旧隐藏了这些,但是这首没有,即使人们并不喜欢,他还是要片刻地内省,寻找一个地方让自己能够自言自语一会,把一直想吐露的东西全部说出来,即使没有听众,他只是想说出来。事实证明,它真的没有多少听众,直到莫扎特去世之后才被重新发现。

记得以前泡图书馆的时候,因为人太多,去晚了就没有座了,所以必须早点去占座,于是每天早晨会排在一长排人后面等开馆,其他的人都会拿一本书来看,我不是太喜欢这样,但是那样干等着又太难受,于是我便默诵自己几乎已经能够背出来的音乐,聊作消遣,而且一般脑子里面一部音乐扫过,也到了开门的时间了,我就是这样来消磨时间的。其间我使用的最频繁的音乐就是这首交响协奏曲,因为我对它的记忆最清晰,可以好不夸张地说,第一乐章我可以完整地背下来,而且我以前并没有刻意地去记忆过,甚至听地次数也不算多。我也一直好奇我为什么对这首交响协奏曲印象这么深刻,现在我再回过头来想想,也许是因为它的确非常独特,无论旋律还是内在情绪都是独一无二的,这首编号以3开头的协奏曲完全不亚于那些以4,5,6开头的音乐,最让人惊讶的是它的大幅度的,宽广无比的情绪,不能不让每一个被它所吸引的人去试图去探究其中的源起,为什么年轻的莫扎特,还在不停地为萨尔茨堡的贵族们写享乐音乐的时候会写出这么一部面向复杂的内心世界的音乐?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似乎莫扎特也对它并在意,导致它在莫扎特的有生之年几乎就没有演奏过。

难道莫扎特也不喜欢它吗?那为什么还要写它呢?或者有其他的原因,但是在这里我要说的,可能莫扎特也不知道原因在哪里。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是谁?我不知道,那么这个世界上最不了解你的人是谁?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是你自己。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偏见和成见之中,从生到死,从年轻到年老,从不间断,尤其是对于自己,我们从不试图去跳出自己去看自己,事实上这也是不可能的,也许有一天你会非常好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陌生,但是却无能为力,因为你认识不了你自己,你也改变不了你自己,当你在生存的每一个瞬间消耗着造物主给你的生命的时候,你都不能发觉你的内心深处,或许,在你的内心深处隐藏着正是造物主的秘密,这是不能让人发现的秘密。那句“认识你自己”的谶语一直困扰着苏格拉底,或许它没有困扰莫扎特,他不需要象苏格拉底那样每天去思考存在的问题,他需要去谋生,去做他喜欢的事情。他像每一个人一样,需要金钱,地位,荣誉,需要获得女人的爱情,需要别人对他的才华的承认,甚至他也有年轻人的反叛期,和他的父亲作对,因为莫扎特虽然是个天才,但是他更是一个人,他不了解自己,他可能不清楚写这首协奏曲的时候自己的内心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或者他感觉到了那种一直困扰他的心绪,所以他便用自己的音乐把这种心绪记录下来。但是他的每一部音乐都是自己心绪的记录,缘何这一部连他自己都很不在意,而且又是一部如此优秀的音乐。他自己不可能不喜欢这部音乐,我们要注意这部协奏曲的主奏乐器是什么。除了小提琴,还有一个中提琴,而且在整部音乐之中,中提琴从来都是和小提琴一样是作为主角在演奏的。莫扎特最喜欢的乐器便是中提琴,他后来创作四重奏的时候,也最喜欢演奏中提琴声部分,所以这部协奏曲之中的中提琴声部可能就是莫扎特为自己而写,进一步说,这首协奏曲也是莫扎特为自己而写的。但是就是这么一部没有任何理由被忽视的音乐却自从出世之后就一直被隐藏在人们的视野之外。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莫扎特不想把这种情绪表露给他人,我想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首独一无二的协奏曲一直被忽视的事实,因为它不仅仅被听众所忽视,还被莫扎特所忽视,或者说,是被莫扎特故意地回避,但是他又写出了这首协奏曲,而且虽然在他有生之年几乎没有演出过,却一直精心保存着,这样人们才能够在他去世之后发现它,重新诠释它。我们只能说,莫扎特在这首协奏曲里面保存了他一生之中最特别的一些情感,一些他都不想让别人去分享的情感,但是他又要把它们记录下来,或许在这里面有一些他在那段时间之中一些难以言说的回忆吧。

也许是因为那种回忆很特别,所以莫扎特写出的旋律也很特别,我才能能够记住它们,帮助我度过一个个等候的早晨。它的开头的旋律便区别于莫扎特同时期所创作的其他作品,似乎莫扎特在音乐的一开始就陷入了一种沉重的思索,并且想把我们也引入一个类似的世界,在那里,我们的呼吸被一瞬间的从地底发出的声音所凝滞,然后这这种声音变成了一种歌唱,它仍旧是莫扎特式的,但是它却被刻意地改变,竭力去适应另外一种陌生的心境,这种情况在他晚期的作品F小调管风琴幻想曲之中也出现过。这首交响协奏曲的第一乐章使用的是双呈示部(在这里我甩几个专业术语,但是绝对不会多甩,以防本文失去业余色彩,当然最关键的是,我也不知道几个专业术语,想甩也没货)。莫扎特在音乐界的贡献最多的莫过于歌剧和协奏曲。他完善了欧洲奏鸣曲式的古典协奏曲的曲式,写出了音乐史上最美的,最丰富的协奏曲。它们的第一乐章一般都是奏鸣曲式,但是协奏曲不同于交响曲的一点是它不仅有乐队的声部,还有独奏声部,所以必须处理好这两个主要声部的关系。像所有的奏鸣曲式的乐章一样,呈示部肯定是有的,但是依乐队和独奏两个声部的关系,莫扎特的协奏曲的呈示部分为两种,一是双呈示部,一是单呈示部。后者很简单,就是呈示部一开始由乐队演奏主题,然后独奏声部也是这个主题,比如我们非常熟悉的K488就是这种处理的典范,这样的协奏曲显地很和谐,比较适合去表现平静的内在心境。而前一种比较复杂,乐队演奏出主题之后,独奏声部演奏另外的主题,也即是说呈示部会有两组不同的主题出现,而全曲也是这两组主题的素材发展而来的。这样的处理使的音乐的情感有了较大幅度的表现空间,乐队和独奏声部不再仅仅是一种和谐的行进,更多的是一种平等的对话,甚至是争论,而两者的张力也随着主题的不断变化而越来越大,这种曲式非常适合表现内心情感世界的斗争,也可以表现宏大的题材,比如K482就是这种曲式的典范。当然,这首交响协奏曲使用的也是这种双呈示部。

我以前读过一些莫扎特的相关传记,尽管这些用中文写的传记都非常差,但是我终究从中得知了一些莫扎特生平的线索,综合这些线索,我得知在这首协奏曲创作的时候,莫扎特的经历是复杂的,他经历了母亲的去世,而当时他和母亲的关系并不融洽,他经历了恋爱的挫折,他曾经爱上一个叫阿洛西亚的女高音,但是她却并不那么爱他,他也经历了和父亲的最初的矛盾,可以想象,这时的莫扎特,在他生命真正开始的时候,面临着了生命最初的抉择。在他童年的时候,一切事项都由他的父亲来安排,但是现在似乎他已经意识到了自我,自由意志的诱惑困扰着他,他很想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不在受父亲的左右,更不用说受萨尔茨堡大主教的控制了。而突然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忽然已经变成了一个成年人,尽管有时侯他的心灵仍旧像一个小孩子(也许一点也不像,但是谁知道呢?因为很多时候人们把莫扎特音乐的美归功于他的孩童般的心灵,但是有时我更加倾向于相信,只有拥有大智慧的人才会写出那样的音乐。但是,正如其他人生的赌博一样,我并不确定),他开始追寻爱和被爱。就在这样的人生境遇之中,这首音乐被创造出来了,偶尔会夹杂着还没有来得及抹去的一些法国人的香油味,而音乐的语言完全在向我们展现着一个人的真实的内心世界,在其他的作品之中莫扎特似乎并不想直接那么做,但是这里却不一样,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因此,我想是那些因素促成了这首音乐,而不是法国的香油。

写到了这里,我再夹带一些私货。其实这篇文章虽然不长,却写了很长时间,不象我的其他文章,不管长短好坏,几乎都是在一两个小时之内眼睛都不闭一气呵成的。这篇从几个月之前开始写,其间重新开始过若干次,但是都没有完成,并不是我不想写作,因为在此其间我写了许多文字,但是惟独对这篇似乎心存某种恐惧,一直想让它处于未完成状态。有可能我在这部音乐之中所感受到了那些很想写出来的心情,并不是我非常想表达出来的,即使是用一种间接的方式。每个人都和莫扎特一样,生命之中会面临许多选择,会受到了自由意志的困扰,甚至面临的问题都是一模一样的,难道你没有过喜欢一个人却不被另一个人喜欢的经历吗?然而,我们要知道,莫扎特会面临这种选择,你会面临这种选择,我也会面临这种选择。它不是今晚到底是看Boston Legal 还是Lost的选择,它关乎你或者我对于自己命运的感觉,他关怀你是否足够敏锐将自己的人生纳入一个适合自己的轨迹,它关怀你似乎在意自己的内心的呼声还是生活在别人的意见之中,他关怀你是否有勇气付出更多的牺牲。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首诗:高适的《封丘作》: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这是我高中时候背过的一首古诗,我当时很喜欢背杜甫的律诗,但是现在已经记不起来几首了,我也不知道我竟然记住了高适的这首诗,印象中他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在做一个小官,自觉无趣,遂成此诗,发发牢骚。或许我想起这首诗是因为它非常非常适合形容莫扎特那时候的选择,他必须作出选择,而实际上也作出了,后来他真的是狂歌草泽之中,拒绝作吏风尘之下,可能这并不是一个最明智的选择,但是我可以很肯定的说,这是他对于自己最人性的选择。有人把协奏曲第一乐章之中小提琴和中提琴两者平等的对话形容成莫扎特自己和父亲的争论,父亲是小提琴,他是中提琴,中提琴在乐队之中总是在辅助小提琴,而后者总是主角,决定者,但是莫扎特让代表他的中提琴发出和小提琴一样声音,它们交替地航行于同一条旋律之中,他们都有着技巧艰难的段落,它们都在试图说服对方,甚至有一段音乐的进行是中提琴在引导,而不是小提琴。这是一个很有建设性的诠释,只是过于狭窄,但是它的基本理念是和我一致的,我只是想如果中提琴,中提琴所代表的对话不那么明确地话,可能更会帮助我们体验这首音乐内在的精神。我们对它的理解如果局限于那么具体的语境之中,那么势必我们的心灵会被那种语境分割于音乐之外,因为我们知道莫扎特和他父亲的争论和我们无关。但是,音乐也和我们无关吗?

不是的,它和我们的心灵息息相关,在那对争论的伙伴后面的仅仅是一个人,并没有另外的人,但是这个人可以是莫扎特,也可以是你。莫扎特似乎又在利用一种间接的媒介来传达一种心情,在其他的场合之中他总是用纯净的喜悦来掩盖真正的悲伤,但是这次他在用一种激烈的冲突掩盖另外一种激烈的冲突,因为他不想让我们看到那一个内心的世界,虽然他并不介意我们觉察到这个世界的状况。所以,正如我在上面某处提过的,莫扎特的音乐可能是一个拥有大智慧的心灵写出来的。即使在这个时候他都深深地隐藏着自己的内心世界,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让我们知道它,而是因为他想让我们也用自己的内心去接近它。在那里,自由意志正和意见的世界针锋相对,我们一定要知道,他们属于同一个心灵。当然,我并不知道莫扎特是怎么办想的,我想说的是,我只知道当作出一个选择的时候,我都意识到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是作为一个人在作选择,大多数时候它是和意见的世界相反的,我并不能够保证这种选择就一定正确,因为我是一个人,我有人的缺点,我也会有冲动,短视,甚至愚蠢的想法,但是我只在确认我是否是作为一个人在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一个意见世界的产物。自己作为一个人在选择的时候,我才发现我需要的并不是抉择之后的结果,而是抉择之前的自由,我们千万不要觉得它他过抽象,它其实属于每一个人,只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一直拥有。

莫扎特拥有,我可以确定。我在第二乐章之中发现了一颗似乎在流泪的心,小提琴和中提琴仍旧在对话,但是它们已经不再争论了,或许在惋惜,或许在回忆,我们没有必要也跟着流泪,因为以后你会为自己的类似的情况轻轻叹息的,但是叹息不是后悔,我们呵护了自己作为人的自由,这就已经足够了。莫扎特音乐之中的大智慧可能不能简简单单地概括,可以肯定的是它肯定不是一个放弃了这种自由的人能有的智慧,因为一个小孩子是不懂得它的,他只会一直追随着其他人,追随着他还没有出生便已经存在着的意见的世界,莫扎特没有这么做,不管我们怎么看待他的音乐,他的思想,正如他的音乐昭示的,他是一个更加完整的人。

零九年四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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