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小调钢琴协奏曲(K466)一度是我最讨厌的几部莫扎特的作品之一,可能一个原因是因为它是小调作品吧。其实,莫扎特的所有小调音乐我都不太喜欢,虽然说我有点多愁多病身的儒生气质,但本质上我的内心更多的是倾向于苏东坡,冯道这些人的豁达和乐观的情绪的,虽然说要做到这些也是很难,但是对我来说,以玩笑的态度对待人生中的诸多无奈和痛苦,也是比苦大仇深地生活要好很多的。所以,很长一段时期,莫扎特的那几部小调作品我都束之高阁,然后我会不厌其烦地听A大调钢琴协奏曲,听《后宫诱逃》这些明朗乐观的音乐。但是,不知道哪一天,我这些大调音乐忽然听地烦了,想换换口味,就在我收藏的音乐里面找,一找才发现我收藏了好多版本的莫扎特,其中差不多有一半我都没有听过,然后又在这么多的收藏之中,我发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载的古尔达(Feriedrich Gulda)的两首钢琴协奏曲录音,曲目的编排还挺别致的:A大调23号钢琴协奏曲和D小调20号钢琴协奏曲,我想当初我下载这部唱片的时候,估计是冲着前者才下的吧。
古尔达(这位奥地利人,非那个加拿大的古尔德,但是这个古尔达也和加拿大的古尔德一样,喜欢一边演奏一遍哼哼)这个人,我虽然如雷贯耳,但是他的音乐倒还是没欣赏过。在没有听他的这首刚协之前,我只知道古尔达也算一个个性人物了,他虽然是古典曲目的演奏大师,但是同时也演奏爵士之类的音乐,因此算是一个德奥钢琴演奏学派之中的一个另类了。虽然如此,但是我其实对他的这部唱片也没什么期待,毕竟他的演奏风格和个性并不是我欣赏的,我还是喜欢更传统的肯普夫,布伦德尔这样的前辈。
但是,听完之后,我就变得欲罢不能了,我虽然以前已经听过很多版本的K466的录音了,包括我最喜欢的奥康纳版,还有很出名的布伦德尔和海布勒版,但是直到听完古尔达的版本之后,我竟然由衷发出一声赞叹:原来K466还能这么谈!
从此之后,古尔达版本便成为了我听K466的不二之选了,以前非常喜欢的那些人的版本,都被我扔到垃圾堆了,而且还不时地哀叹,为啥古尔达没录个莫扎特钢协的全集。我对古尔达演奏的最明显的印象就是:能把小调的音乐演奏出大调的效果来。我以前听的版本,按理来说,都是比较本真的演奏,听完之后的感觉无非是压抑和完全的悲剧性,但是古尔达的演奏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反倒弹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英雄气概,一扫小调音乐之中的阴郁的气质,虽然说这种演奏风格必然是比较失真的,但是恰恰符合我的气质,所以一下子成为了我最推崇的莫扎特演奏版本之一。
以前,很多时候都回避听K466以及K310等莫扎特的小调作品,更愿意听他后来的那些K330,K331,K488甚至以5打头的那几首,不是K466不好听,而是里面的情绪太复杂了,甚至有一种狂飙主义的风格,写的时候好像正逢他妈妈去世,被女友甩,事业还在瓶颈期,前途未卜,所以里面的情绪既有他固有的纯净,超脱尘世的美,又有生活重压下的彷徨和不安。
这个时候的莫扎特在转变,成了音乐中全能的上帝,现实对他其实也挺残酷的,所以他用音乐创造了一个和现实不一样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在他的音乐里还留着痕迹,到了他晚年,经历了更多的大喜大悲后,他就强大到连痕迹都不会留的水平了。
所以,当时我听完古尔达的版本之后,激动无比,甚至在微信发了一条朋友圈:“听完古尔达的莫扎特20号钢琴协奏曲,我感觉肾都强壮了不少!”这个版本是古尔达于1993年自己指挥北德意志广播交响乐团(NDR)在汉堡音乐厅的现场录音,可能这也是这个版本如此精彩的一个重要原因。古尔达演奏的一个显著的风格就是即兴性,古尔达作为一个生于维也纳,从小受教育传统的大师的钢琴家,却不走寻常路,从1956年开始对爵士和即兴演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放弃古典曲目,一直都是两者齐头并进,从这个K488的录音就能够听出,到了90年代,他已经能够完美地把古典的范式和即兴演奏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在钢琴和乐队都由他一个人掌控的前提下,他能够不受任何的拘束,自由自在地按照他的想法来演奏,在K488的第一乐章中,我们似乎都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股爵士的自由洒脱的味道,这种挥毫泼墨的写意冲淡了莫扎特音乐之中本来有的那种伤感和哀愁,虽然后者才是莫扎特本来想要表达的东西,所以说,古尔达的演奏向我们展示了另外一种对艺术的诠释。把一部作品本真地演绎出来,尽量捕捉和再现作曲家最真实的感情,这是一种诠释,也是最流行的艺术诠释,但是这种诠释并不是唯一的诠释方法。古尔达独辟蹊径,他没有本真地还愿莫扎特,而是针对莫扎特音乐中的情绪,通过他对作品的演奏,给出了自己的回应,进行一种再创造。所以,古尔达在演奏K488的时候,他是在对莫扎特本来情绪的回应,而不是再现,而这种诠释在现代已经变得没那么流行了,尽管在曾经是一个比较主流的风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古尔达又以一种自己的方式对古典演绎风格进行了一次致敬。
但是,古尔达以乐观回应莫扎特的悲观,以欢快回应莫扎特的伤感,我们还是忍不住想探究一下一向乐观和欢乐的莫扎特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写出这么一部低沉的音乐,导致后来的演奏家以一种莫扎特惯常的风格来修正这部协奏曲之中的情绪。其实我们看看莫扎特的传记,就不难发现端倪。话说,虽然莫扎特的音乐宛如天籁,现在他的名声更是如日中天,让人高山仰止,但是在他那个时代,他从世俗的角度来看,其实混地并不好,在事业上一直不如意,早期不忍心屈居了做大主教的家奴而逃离萨尔茨堡,中期在维也纳也颠沛流离,没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到了后期,终于有了份算是正当的工作,却与世长辞,所以,以我们现在的标准,莫扎特一生都是一个标准的Loser,而写K488那段时间的莫扎特,则是他波折的一生中的最低谷,可以说说是Loser中的Loser。那个时候,他刚刚到了维也纳,还没立足,就传来母亲在巴黎去世的消息,而祸不单行的是,他喜欢的女人又背叛了他,嫁给了他人,那个时候的莫扎特,肯定心情是非常非常糟糕的,这种感叹人世无常,甚至对自己未来无比怀疑的情绪也很自然地反映在了那个时期的音乐中。我们不难发现,莫扎特在那个时期短短的时间中,创作出了一大堆小调作品,来宣泄自己心中的苦闷。
其实,莫扎特的这段生平,我是很有同感的,虽然,才华上我岂能和莫扎特相提并论,但是在生活遭遇上,我也曾经是,并且目前还是一个Loser。我是一个喜欢给自己立榜样的人物,而且我的榜样都是大人物。曾经我非常敬仰柯立芝,因为我发现他的政治理念和性格都和我非常相似,后来我又很推崇威灵顿公爵和俾斯麦,因为他们都是屡败屡战,性格刚毅,是我在人生的瓶颈期最需要的性格,但是后来发现前者是个军人,我无法效仿,而后者除了刚毅,还有很强的领袖魅力,而我是缺失这点的,所以我这一生恐怕是成不了这样的人了。所以现在我的榜样变成了宋濂。宋濂虽然在历史上名声不大,但却是明初大儒,《元史》就是他领导编篡而成,还创了一个编史速度上的历史记录。当然,我对宋濂推崇不是因为编 《元史》,而是因为他对待出世和入世的清晰思路。元末的时候,他几次辞谢蒙古人的征召,甚至隐居深山,著书立税,能保持儒生的节操,不为蒙古人服务,明朝建立之后,他又能及时出山,帮助光复中华的明朝迅速建立起华夏传统的典章制度和礼仪体系,可以说,他前半生为华夏守节,后半生则用前半生之所学,投身于华夏的重建,并以此名垂后世,比起宋末和明末的那些遗民幸运地多。
谁也不想一辈子当一个Loser,我也不例外,我的前半生,Loser是铁定了得了,但是我并不是没有机会当世俗所说的Winner,但是我都选择了放弃,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一个还是我在这个节操都被扔进粪坑的时代还很迂腐地坚持所谓的“气节”,所以我坚决不入党,坚决不进政府,也因为这个原因,我这么一个有巨大政治抱负的人在目前的时代只能选择向宋濂那样穷则独善其身,自己有个工作,养家糊口,然后一个人著书立说。如果用我们现在的眼光,宋濂当时在元末隐居深山,著书立说的时候,在俗人眼中,也是一个Loser,所以这个时候,就要有自己的信念和理想。他也最终等来了出将入相的时机。而我呢,还在等待这么一个时机,但是谁知道呢,也许这个时机一辈子也不会到来,那么我就得做好心理准备,当一辈子的Loser了,所能做的也是钻研经义,并且留下一些著述,传诸后世,但是,能做到这个我也心满意足了,当Loser又何妨?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对古尔达的K488尤其钟爱,古尔达肯定也知道这个时候的莫扎特作为一个Loser也无比苦闷,但是他不想像其他人一样,把一个Loser心中的郁闷再现出来,而是以一种英雄一般的气概把其中的戾气一扫而空,放佛在隔着好多时代向莫扎特喊话:“谁说你是Loser了,就算是Loser,也要拿出勇气来生活,别人不赞美你,那么你为什么不赞美你自己!”就这样,一首消极和悲观的钢琴协奏曲,被古尔达演绎成一首男子汉气概十足的赞歌,一首我听了都无比振奋的Loser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