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笔记卷七篇二:G大调弦乐四重奏K387

大约在一年多之前吧,有一段时间,我脑海之中总会回想起一段轻快的旋律,这个旋律非常有个性,虽然节奏紧凑,但是气息却很宽广,而我却一时对这个旋律一无所知,不知道作者,不知道体裁,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到半点线索。最后开始使用排除法,通过我对各个作曲家风格的“精准”把握,把作曲家给锁定了,九成是莫扎特的音乐,但是我仍旧不知道他的哪首曲子,毕竟莫扎特的音乐有600多首,不是一个小数目。然后,我继续使用排除法,把范围缩小到了他的室内乐上,这个时候,我的选择范围就很小了,于是我开始像一个律师寻找案例一样,一首一首地听他的室内乐,但是,我听的每一首都是我已经烂熟于心的旋律,没有一个是我要找的这个独特旋律,最后只剩下弦乐四重奏了,我已经差不多确定我苦苦寻找的旋律就是在那些弦乐四重奏之中,对我来说,这还是一个未知的领域,因为我一直都不太喜欢弦乐四重奏,甚至包括莫扎特的。于是我开始打算一首一首地挺这些弦乐四重奏了,大有掘地三尺,就差最后一铲的气势。我倒还是挺聪明的,我没有傻乎乎地从第一号听起,因为我分析这个旋律出现在莫扎特的几首经典四重奏里面的概率更大,于是我决定从他的最著名的六首“海顿”四重奏开始听,没想到听第一首的第一乐章的时候,我就找到了那个我梦寐以求,魂牵梦绕的旋律,原来它就是第一首“海顿”四重奏第一乐章的第二主题,作品的编号为K387,亦为第十四号弦乐四重奏(G大调)。

从那以后,我就牢牢记住了这首弦乐四重奏,它也成为了我唯一一首反复听,并且百听不厌的弦乐四重奏,或者是因为寻找那个曾经忽然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旋律的历程非常艰辛,漫长,也非常甜蜜,所以我对这首四重奏的感觉也是非常特别。我以前肯定早就听过了,但是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直到有一天,一首残存在我脑海中的弦律突然浮上了水面,我就像饱经沧桑的培尔·金特回到他的家乡,又看到了一直等待他的索尔维格,但是我幸运的一点是,我还会继续活着,虽然也像佩尔金特一样饱尝了人世的各种荒谬和痛苦,但我不会像他那样听着未婚妻的歌声走向人生的终点,我准备听着这段旋律继续我的人生旅程,不管旅程的遭遇会是什么样子的,我都心怀感激,庆幸自己能够有这么美的音乐陪伴。

K387中这段美妙的旋律
                                               K387中这段美妙的旋律

我读易卜生《培尔·金特》是很晚的事情了,在比利时的那段时间里,有一天实习回家,第一次感觉到了漂泊在这人世的劳累,这种累,就像现在好多人喜欢说的:“心累”,不过我当时应该是“身累”才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身累导致的心累。比利时这种弹丸小国,我住在根特,实习却在滑铁卢(就是拿破仑打败仗的地方),然后每天我得六点出发,步行20分钟去火车站,再坐半小时火车去布鲁塞尔,然后再从布鲁塞尔坐半小时班车才能到实习的公司,大约九点的时候正好开始上班,在这段时间中,我已然从比利时的荷语区穿越到了法语区。然后下午这么一个漫长的行程又得来一遍,回家的时候就晚上九点多了。那一个月的时间真的是身心疲惫,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了奋斗的倦意,于是我想起了《培尔·金特》,从网上下载了一个PDF版本,在火车上读,读着读着,感觉我也和佩尔金特很像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一毕业就马上回国了,希望能够稳定下来。谁知,命运是不能违背的。我家人不知道哪根筋抽了,还给我算了一卦,神婆说我的生命会像风筝一样,轻易收不回来,还说我37岁才能结婚。

看来我真实一辈子漂泊的命运,至于结婚,我算了算,说不定还真的得等到37之后了,因为我要是再去读Law,读完了之后,这三年的积蓄肯定就花得精光,不会有实力去结婚,怎么着也得工作个两年才能结得起婚吧,到那时候,正好37岁了。

不过我现在似乎已经没有读《培尔·金特》时的那种倦意,反而希望利用生命中剩下的几年单身的时光把自己想做还没有做的事情赶紧做了,把自己想学的东西赶紧学完,想写的东西赶紧写下来,要不如果真的37岁结了婚,肯定不会有任何时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三年来,我的心智还是成长了不少的,可能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经历的死亡太多了。有几个亲戚要不是脑溢血,要不是酗酒,要不是癌症,相继去世;八月的时候,团队里的一个同事,才刚刚五十岁,前一天还一起开玩笑,第二天便心脏病突发而猝死。前几天,我在看人大哲学院的网站的时候,发现贴了一个余纪元教授的讣告,年仅52岁,后来我搜索了他所在的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哲学系网站的英文纪念文章,才发现是得大肠癌走的。余纪元教授是人大哲学系的校友,也是少数在美国主流大学哲学系任教的中国哲学学人之一,我本科阶段曾来人大上过课。他的这个角色曾是我在哲学系读书的时候梦寐以求想实现的人生理想,他一走,青黄不接的哲学届就又少了一个前辈。

生命中这么多人的离去,让我感觉到死亡并不遥远,它就在我身边,潜伏着,也因为如此,我这几年一直在思考死亡和永恒的关系,虽然还没有参透,但是至少在不停地思索自己这么一生的意义,把自己的每一天都当作自己的最后一天来过。也正因为如此,我对回忆中美好的东西,变得更加珍惜,因为那些东西,可能经历过之后,此生就再也不会遇到了。所以,当K387的那个旋律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多么的喜悦,就像重新找遥不可及的初恋的感觉一样,然而它却像迷雾中的火把一样,带领着我走向未知的未来。

对于当时的听众来说,以K387为首的六首“海顿四重奏”也是属于“未来之音”,莫扎特写这几首四重奏虽然是为了致敬海顿,但是他真的在它们身上花了很多心血,虽然他的很多创作都是不打草稿,一气呵成,但是这几首四重奏却精雕细琢,改了又改,四个乐章环环相扣,多样化的主体代表着各种不同的情绪一个接一个地出现,难怪当时的人很不习惯。迪斯特多夫对莫扎特的音乐曾经有过一个段著名的评论:“他让听众喘不过气来,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抓住一个美妙的想法,另一个更具魅力的就赶走了第一个,自始至终都如此继续,这样到最后这些美妙的旋律一个也不可能记住”。其实,这段话就是评论K387的。K387的伟大之处不仅仅在于它对海顿的致敬和莫扎特在它里面所展现的音乐创新,还在于它对巴赫传统的回归,宏大英伟的第四乐章,昭示着后来把古典交响曲带向高峰的“朱庇特”交响曲的第四乐章。莫扎特去了维也纳之后,开始钻研巴赫的对位法,从K387的最后一个乐章能看出他对复调技术已经可以纯熟地应用了。

当然,对我这个现代人来说,这些当时人的困扰已经完全不存在了,相反,我总是能从莫扎特音乐中寻找到我一直想要追求,却在现实生活中追求不到的很多感觉,这获许就是其他人没有,我幸运地拥有的一笔财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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