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堯臣上書乞寢燕雲兵事书(标点版)

按:中国的很多古书,真的是极好极好,但是至今除了少数专业研究人员,都已经被几乎所有人遗忘了,比如宋徐梦莘的《三朝北盟会编》一书,不仅史料价值高,而且其治史哲学也独树一帜,即使在当代,也颇为前卫。遗憾的是,内地至今都还没出一本权威的标点和点校本,只有一部台湾大化书局上世纪70年代出的简单标点本。

研究宋朝制度史,本书亦不可或缺,我最近开始研读本书,一开篇便读到了一篇振聋发聩的好文章《安堯臣上書乞寢燕雲兵事书》,作者安堯臣为北宋末书生,虽未登科,但是却敏锐地警觉到徽宗放任童贯和蔡京乱政进行“北伐”的严重后果。本文的许多真知灼见,如“自古夷狄之於中國,有道未必来服,無道未必不來”,即便放在现世中国,也颇具启发。我非常喜欢此文,现结合大化书局版本,重新标点本文:

《三朝北盟會編·卷二》政和八年。五月二十七日戊申,廣安軍草澤臣安堯臣上書乞寢燕雲兵事:

書曰:政和八年五月二十七日,草澤臣安堯臣謹昧死裁書,百拜獻於皇帝陛下。

臣觀商高宗嘗命傅說曰:“朝夕納誨,以輔臺德”。說復於王曰:“惟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後克聖,臣不命其承疇,敢不祗若王之休命?”臣每讀至此,未嘗不掩卷嘆息,以為天下萬幾,一人聽斷,雖甚憂勞,不能盡察,堂上遠於百裏,堂下遠於千裏,以九重之深而欲盡於四方萬裏之遠,百辟之忠邪賢佞,生民之利害休戚,顧不難哉?是以帝王之德,莫盛於納諫,諫行言聽,則膏澤下於民,天下同臻於宴安之域,社稷之利也。臣聞陛下臨禦之初,從諫如流,嘗下求言之詔曰:言之不當,朕不加罪。於是謇諤之士,冒昧自竭,鹹効愚忠,而憸人欲杜塞言路,竊弄威柄,乃熒誤陛下,加以詆誣之罪,遂使陛下負拒諫之謗於天下久矣!比年以來,言事之臣朝奏夕貶,天下之人,結舌杜口,以言為諱。乃者,宦寺專命,交結權臣,共唱北伐之議,思所以蠹國而害民,上自宰執,下至臺諫,曾無一人肯為陛下言者。鹹以前車為戒,陛下復何賴焉?

臣愚以為燕雲之役興,則邊隙遂開,宦寺之權重,則皇綱不振,此臣所以日夜寒心者也。臣螻蟻之微,自頂至踵,不足以膏陛下之斧鉞:儻使上冒天威,必罰無赦,臣雖死無悔,何憚而不言哉?願畢其說以獻焉。

臣聞中國內也,四夷外也,憂在內者,本也;在外者,末也。夫天下無內憂有外懼,自古夷狄之於中國,有道未必来服,無道未必不來,聖人以一身寄乎巍巍之上,安而為泰山,危而為累卵,安危之機,每不在於夷狄之服叛去來也,則有天下國家者,必固本以釋末,未嘗竭內以事外,雖覊縻制禦之不失,徒使為中國之藩籬耳,曷嘗與之謀大事,圖大功,俾憂生乎內也。昔王郁說:契丹入塞以擊晉兵,定人皆以為後患,可不鑒哉?古者夷狄憂在內,不在外,外憂之患,吾能固本以釋末,將賢而虜惰,卽翦滅其患,不及中原泰山之安,有足恃者。內憂之懼,由吾竭內以事外,邦本凋殘,海內虛耗,累卵之危,指日可待,外憂之不去,聖人猶且恥之,內憂而不為之懼,臣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無變,甚可懼也!陛下亦思之乎?方今天下之勢,危如累卵,奈何陛下不思所以固本之術,委任姦臣,竭生靈之膏血欲奉强胡以取必爭之地,使上累聖德,此億兆所同憂也。且天生北狄,謂之犬戎,投骨於地,奮然而爭者,犬之常也,今乃搖尾乞憐,非畏吾也,蓋邊境之上,未有可乘之隙,狼子野心,安得不蓄其銳而伺吾隙以逞其所大欲邪?將見四夷交侵,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昔秦始皇纘六世之餘烈,旣倂六國,南取北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其意非所以衞邊地,救民死,乃貪戾而欲廣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亂。漢孝武資累世之積蓄,財力有餘,士馬强盛。務恢封略,圖制匈奴,患其兼從西國,結南寇黨,乃表河曲,列四郡,開玉門,通西域,以斷匈奴右臂,師旅之費,不可勝計;至於用度不足,算及舟車,因之以凶年,寇盜並起,始棄輪臺之地,下哀痛之詔,豈非聖人之所以悔哉

宋文帝元嘉中,自比西漢文景,分命諸將,經略河南,致拓跋瓜步之師,因而國蹙。陳宣帝纘業之後,拓土開疆,志大不已,遂有呂梁之敗,江左日蹙,力殫財竭,旋為隋氏所滅。隋煬帝負其富强之資,志逞無厭之欲,頻出朔方,三駕遼左,旌旗萬里,賦斂百端,四海騷然,土崩魚爛,喪身滅國。唐太宗定海內,時稱英主;然而東有遼海之軍,西有昆明之役,師旅數動,百姓疲勞,雖未致於禍敗,然不免有中材庸主之譏。明皇開元之際,宇內謐如,邊將邀寵,競圖戰伐,西陲青海之戍,遼東天門之師,磧西怛邏之戰,雲南渡瀘之役,沒於異域數十萬人,幽寇乘之,天下離潰,是皆窮兵貪地,好功勤遠,罔守持盈之道,不願勞民之弊,孰若周宣中興,玁狁為害,追至太原,及境而止,蓋不欲弊中國,怒遠夷也。故享國日久,詩人詠其美。孝文專務以德化民,凡有不便,輙弛以利民,與匈奴結和親,後乃背約,入盜邊,令備守,不發兵深入,恐勞百姓,是以國富刑清,漢祚日永,天下歸仁。孝元亦納賈捐之議,棄珠崖之陋,後世以為美談。東漢建武中,人康俗阜,臧宮馬武請殄匈奴,報曰:捨近謀遠者;勞而無功,捨遠謀近者,逸而有終。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强,有其有者安,貪人有者殘。自是諸將莫敢復言兵事,可謂深達治源者乎?

厯觀前代,雖征討殊類,時有異同,勢有可否,謀有得失,事有成敗,然毒痡四表,瘡痍兆姓,未嘗不由好大喜功,竭內事外者也。昔人謂國雖大,好戰必亡,故聖人務德,不務廣土,王者不治夷狄,春秋亦內諸侯而外夷狄,非謂中國之力不能制之,以其言語不通,贄幣不同,種類乖殊,法俗詭異,居於絕域之外,山河之表,崎嶇川谷險阻之地,是以外而不內,疎而不戚,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誠不欲竭內以事外故也。樊噲嘗願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季布謂其可斬;馮奉世矯詔斬莎車王,宣帝議加爵賞,蕭望之謂矯制違命雖有功不可為法,恐後奉使者為國家生事;陳湯誅郅支康居,匡衡劾其矯制而顓命;郝靈筌斬默啜,姚崇慮彼邀功者生心,三朝不加賞,抑有由矣!是故古者天子守在四夷,來則懲而禦之,去則備而守之,其慕義而貢獻,則接之以禮,覊縻不絕,使曲在彼,乃聖王制禦夷狄之常道也。在昔東胡避李牧,北虜憚郅都,南蠻服孔明,西戎畏郝玭,此四人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君臣同體,固守邊疆,故能威震四夷,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或有僥倖一時,為國生事,興造邊隙,邦憲具在,夫何足云?

我宋太祖皇帝撥亂反正,躬擐甲胄,總熊羆之眾,當時將相大臣,皆所與取天下者,然卒不能下幽燕兩州之殘寇,豈勇力智慧不足哉?蓋兩州之地,犬戎所必爭者,不忍使吾赤子重困鋒鏑,乃置而不問?章聖皇帝澶淵之役,以匈奴大舉來寇,不得已而與戰,旣戰而勝,乃聽其求和,遂與之盟,逡巡引兵而退,蓋亦欲固邦本而不忍困民力也明矣!伏願陛下思祖宗積累之艱難,監厯代君臣之得失,杜塞邊隙,務守景德舊好,愼選忠義智勇之人,如郅都者使守險塞,而軍高壘毋戰,閉關扼險,荷戟而守之,無使夷狄乘間伺隙窺我中國,上以安宗廟,下以保生靈,豈不韙歟!臣前所謂燕雲之役興,則邊隙遂開者此也。

臣觀自古國家之敗,未嘗不由宦者專政,時君世主心,非不知其然,而因循信任,不能斷而馭之,故終至委靡頹弊,傾覆神器,不可支吾而後已。大抵此曹手執帝爵,口銜天憲,則臣下之死生禍福在焉,出入卧內,靡間朝夕,巧於將迎,則君心為之密移;況隆以高爵,分以厚祿,加之以信任,以資其威福之權哉!

我宋開基太祖皇帝鑒前世之弊,務行剗削,內品供奉不過二十人,徒使供門戶掃除之役,寶元以後,員數倍增,祿廩從優,咸平中,洛苑使秦之翰雷有功因討王均之亂,旣而有功授以思州刺史,自後劉保信等,初無纖毫功,咸起僥倖之心,乃攀援前文,遂皆遙領團練刺史,議者否之;繼以明道制命出於幃幄,威福假於宦寺,斜封墨勅授之匪人,委用漸大,茲風一扇,先朝之典制盡廢,當時臺諫以死爭之,期必行而後已;今乃不然,宦寺之數不知其幾,但見腰金拖紫,充滿朝廷,處富貴之極,忘分守之嚴,專總威權,決議中禁,蔽九重之聰明,擅四海之生殺,懷諂諛之心,巧媚曲求者,則舉而登用,勵匪躬之操,直情忤意者,則旋見排斥,以致中外服從,上下屏氣,府第羅列,大都親族,布滿丹陛,南金和寶,冰綃霧縠之積,富侔天子,嬙媛侍兒,歌童舞女之玩,僭擬後宮,狗馬飾彫文,土木被緹綉,更相援引,同惡相濟,一日再賜,一月累封,爵祿極矣!田園廣矣!金繒溢矣!奴婢官矣!縉紳士大夫盡出其門矣!非復向時掖廷永巷之職,閨牖房闥之任也!皇綱何由而振邪?是以賢才嗟讟,志士窮棲,莫此為甚。

昔人謂宦者專而國命危,良有以也!臣布衣賤士,無官守言責,不敢纖悉條具,上瀆聖聰!請以誤國之大者童貫而論之:臣謹按貫起自卑微,本無知謀,陛下付以兵柄,俾掌典機密,自出師陜右,已彌嵗禩,專以欺君罔上為心,虛立城砦,妄奏邊捷,以為己功;汲引羣小,易置將吏,以植私黨,交通饋遺,鬻賣官爵,超躐除授,紊亂典常,有自選調不由薦舉而改京秩者,有自行伍不用資格而得防團者,有放逐田里不應甄敘而擢登清禁者,有託儒為姦懵不知書而任以蘭省者,或陵德鮮禮,不通世務徒,以家累億金,望塵下拜,公行賄賂而致身青雲者比比皆是;或養驕恃勢,不知古今,徒以門高閥閱,搖尾乞憐,僥倖請託而立登要津者,紛紛接踵,一時鮮廉寡恥之人,爭相慕悅,侵漁百姓,奉其所欲,惟恐居後,兵戍戰士,躬冒失石,傷有金帛之賜,死有襃贈之榮,自法權歸貫,紛更殆盡。戰傷之卒,秋毫無所得,死者又誣以逃亡之罪,賞罰不明,兵氣委靡,凱還未久,書品已崇,庖人廐卒,掃門執鞭之隸,冒功奏賞,有馴致節鉞者,名器一何輕哉?山西勁卒,貫盡選為親兵,實自衞也。方戰伐之際,他兵躬行陣之勞,班師之後,親兵冒無功之賞,意果安在,此天下所共憾,而陛下恬然不顧也。貫為將帥,每得內帑金帛以濟軍需,悉充私藏,乃立軍期之法,取償於州縣,依勢作威,倚法肆貪,暴征橫斂,民不堪命,將士為之解體。貫方且意氣洋洋,自為得計,兇焰勃然,臺諫之臣,間有剛毅不回之士,愛君憂國,一言議及,則中以危法,遂使天下不敢言而敢怒歸怨陛下矣。

今者,中外之人,咸謂貫深結蔡京,同納燕人李良嗣以為謀主,共唱北伐之議,經營旣久,國用匱乏,乃始方田以增常稅,均糴以充軍儲,茶鹽之法,朝行暮改,民不奠居;加之以饑饉,迫之以重斂,其勢必無以自全。陛下茍能速革其弊,則赤子膏血,不為此曹涸也。今天下之民,被茲毒蠹久矣!其貧至矣!養生送死不足之憾,亦深矣!昔人謂刻核太至者,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臣愚深恐無恆心之民,以刻核太至,不能自安,或起不肖之心,其患有至於不可禦者;況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積怨氣,天心憫焉,非朝廷福。也劉蕡謂自古宦者預軍政,未有不敗國喪師者,其言載之青史,雖愚夫愚婦莫之或非;陛下儻優游不斷,異時祻稔蕭牆,姦生幃幄,追悔何及?伏願陛下擴天日之明,塞陰邪之路,制侵凌迫脅之心,復門戶掃除之役,使安其分可也。史臣亦謂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於女禍,陛下何苦暱之,此臣愚所不識也。恭惟陛下以社稷為心,以生靈為,念思禍患於未萌之機,戒其所當戒,更其所當更,斷自宸衷,決而行之,無恤邪論之紛紛,天下幸甚!臣前所謂宦寺之權重則皇綱不振者,此也。臣一介草茅,世食陛下之祿,沐浴陛下膏澤久矣!當此之時,人各隱情,以言為諱臣,獨輙吐狂直,上觸天威,非不知言出而禍從,計行而身戮,蓋痛紀綱之壞,生靈之困,變亂將起,社稷將危,忠憤所激,有不能自已者,不識陛下能赦之否?臣聞唐貞觀時,有上封事者,或不切事,文皇厭之,欲加謫黜,魏鄭公諫曰:古者立謗木,欲聞己過,封事,其謗木之遺乎?陛下思聞得失當否,咨其所陳言而是乎,為朝廷之益;非乎,無損於政。帝悅,皆勞遣之。今臣惓惓非望陛下之勞遣,願陛下咨其所陳,摭其實而行之,使納諫之君,不獨專美於前代,臣子之至願也。惟陛下裁之!嗚呼!犯顏逆鱗者,人臣之盡忠,廣覽兼聽者,聖人之盛德,臣之所以自愛者,可謂忠矣!陛下所以處臣,宜何如焉?願少緩天誅,庶開忠讜之路,永保無窮之基;儻或不容,身首異處,取笑士類,臣亦不恤也!臣無任昧死,俯伏聽命之至!臣堯臣誠惶誠恐!頓首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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