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黑人：我生而为奴（下）

当阿拉伯人在印度洋和丝绸之路上的奴隶贸易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的时候，被穆斯林堵了1000年的欧洲人实在穷地活不下去了，交不起丝绸之路路霸穆斯林的过路费，而数次耗费巨大的十字军东征也无法实质性撼动穆斯林的路霸地位。穷则思变，只能往西探索，当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把穆斯林从伊比利亚半岛赶到非洲之后，借光复之余威，战争之后精力过剩的贵族和士兵开始探索西方的茫茫大海，去传播基督教教义和掠夺财富。

奇妙的是，根据阿拉伯学者的记载，马里帝国的曼萨（即国王）阿布•巴卡尔二世（Abu Bakr II）已经先于欧洲人亲自进行了大规模的大西洋探险，他带领着庞大的船队从非洲西海岸出发，驶入大西洋，试图找到大西洋另一端的海岸，但是从此便一去不复返，消失在历史的海洋中，但是这次欧洲人走了狗屎运，发现了美洲。这样一个无比辽阔、富饶而又容易征服的新世界，以美洲的财富为本钱，欧洲人一瞬间从中世纪愚昧穷困的屌丝变成了财大气粗的大财主，一开始欧洲人掠夺美洲的金、银、铜等矿产，后来又在美洲建立了庄园经济，这些工程都需要庞大的低级劳动力来维持，因为美洲的土著印第安人在欧洲人的入侵中经历了灭绝式的减员，而从欧洲本土招募自由人去劳动成本过高。这个时候，非洲廉价的黑人成为了上帝赐予欧洲人最好的礼物，其价值堪比美洲本身的财富和土地。

相比羸弱、不堪一击的印第安人，黑人的优点是毋庸置疑的：首先黑人数千年来虽然一直游离在文明世界之外，但是他们和文明世界的交流之门是畅通的，至少可以保证欧洲人的疾病对黑人不会像对印第安人那样致命，因此，最重要的生存率是可以保证的。此外，黑人虽然没有什么社会凝聚力和思考能力，但是单体的黑人却是强壮厚实的，是从事采矿、种植等纯体力劳动最理想的人选；再次，在过去的十几个世纪中，非洲大陆地已经有了完善的奴隶贸易产业链，只要往大西洋方向新开辟一条产业链不就可以了吗，不会有更多的成本。在这么多得天独厚的优势之下，美洲黑奴贸易线很快便建立了起来，对黑奴贸易早已驾轻就熟的穆斯林也迅速为新到的欧洲客户源源不断地供应质优价廉的黑奴。

一开始穆斯林充当欧洲人购买黑奴的中介，到14和15世纪，黑奴贸易就掌握到基督徒商人的手中了，大航海时代之前是加泰罗尼亚人、热那亚人、威尼斯人，之后便是葡萄牙人、西班牙人 。虽然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是向美洲贩卖黑奴的先行者，但是后来居上的英国人不遑多让，其贩卖的黑奴是数量最多的 。

美洲黑奴的社会地位甚至不如古罗马的黑奴，他们没有被当作人，仅仅被看作是牲口。加莱亚诺这样描述美洲的黑人贸易：“给奴隶们测量身高、称体重并在卢旺达把他们装上船，他们被称之为‘西印度的货物’，那些远涉重洋之后仍然生存下来的奴隶，一到巴西就变成了白人主子的‘手和脚’。安哥拉出口班图奴隶和象牙，以换取服装、酒类和火器，但是黑金城的矿主却宁愿来自几内亚海岸怀达小海滩的黑人，因为他们比较强壮，有更大的耐力，且有发现黄金的神奇的本领。此外，每个矿主至少还需要一个怀达地区的黑人情妇，以便他们在采矿时幸运随身。”

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和法国人都粉墨登场，大西洋取代印度洋成为了世界奴隶贸易的中心，世界的中世纪史到近代史的传承就是通过这种奴隶贸易中心的传递来完成的。美洲的欧洲殖民者对奴隶的态度相比阿拉伯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庞大的奴隶市场渊源不断地供应黑奴，黑奴不仅仅成为一种商品，而且是一种快消品，他们经历了九死一生抵达美洲之后，被驱赶着去做任何奴隶主能想到的事情（当然主要是采矿和在大庄园种庄稼），他们的生存环境比牲畜都恶劣，一批一批地死去，一个黑奴的使用周期可能还没欧洲贵妇的束腰带长，但是殖民者可以随时从奴隶市场继续购买新地奴隶，有的英国奴隶主甚至认为“买黑奴比养黑奴容易” 。

美洲的黑奴贸易其实是就是中世纪阿拉伯人维持着的印度洋奴隶贸易的延续，现代人习惯于将欧洲人在大西洋这边的三角贸易（黑奴贸易就是第一环）看成是一个和古代的奴隶贸易独立的贸易体系，淡化古代奴隶贸易对非洲的影响，强化美洲奴隶贸易对非洲所造成的影响。诚然，印度洋的黑奴贸易和大西洋的黑奴贸易有很多的不同点，古代的奴隶被贩卖的用途比较局限，并没有被大规模地用于种植园经济和矿产的开采，一个主要的原因是阿拉伯人，甚至穆斯林，是一个纯粹的商业群体，他们盘踞的中东和北非到处是茫茫沙漠，无法发展大规模的农业经济，那个时候，石油还没有被发现，所以阿拉伯人除了收点过路费，做点转手买卖，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这就导致不会有对黑奴大规模的需求产生。此外，古代的奴隶不仅仅有黑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可能产生奴隶，所以黑奴的悲惨境遇没有显得那么明显。

而到了大航海时代，大西洋奴隶贸易线开辟之后，除了倒霉的印第安人，北半球除了黑奴，其他地方已经不再大规模地出产奴隶了，相比之下，黑人的悲惨境遇就显得很突出了。另外，美洲对黑奴的旺盛需求是基于其大规模的采矿和种植园经济的发展，因此黑奴在这一时期被贩卖的规模相比印度洋的黑奴贸易要大地多，据学者统计，从1500年到1890年间，从非洲输往新世界的人口共约2200万人 。相比阿拉伯人从7世纪就开始的印度洋黑奴贸易每年的平均6000人的数量 ，欧洲人的掠夺胃口就太大了。但是不能因为这两点的不同，就否认印度洋和大西洋奴隶贸易传承的本质。

有的学者将非洲的不发达归咎于欧洲人的奴隶贸易，认为“超过三个世纪的这一历史进程产生的全面后果影响了必然改变非洲经济发展进程的方向，使之偏离发展的轨道，走向欠发达和依附性的道路。” 但是这个论断是武断的。作出这个论断的学者提出了三个依据，首先是奴隶贸易导致了非洲人口的减少，尤其是女性人口的减少，抑制了非洲经济发展所需要的人口规模；其次是奴隶贸易导致非洲处于战争状态，扭曲了非洲社会的政治和社会结构；第三是由于奴隶贸易而产生了军事贵族阶层，妨碍非洲出现近代的国家形态。 但是这三个论据都是不充分，甚至有些逻辑混乱的。

在印度洋贸易占主导地位的时期，阿拉伯人贩卖的女性黑奴要远多于男性 ，因为印度洋黑奴贸易满足的都是富人的私人需求，对精壮的男性黑奴的需求并不大，在大西洋奴隶贸易兴起后，因为对黑奴的需求来自于采矿和种植园，所以男性黑奴的数量远多于女性，有繁殖后代能力的女性的损失在大西洋贸易中远少于印度洋贸易，怎么能得出是大西洋贸易导致非洲人减少的结论呢？如果说奴隶贸易导致非洲人口减少，那么专注于掠夺女奴的阿拉伯奴隶贩子更是难咎其责，为什么现在没有人责备阿拉伯人呢？需要明白的一点是，印度洋的奴隶贸易并不是古代的、容易让人淡忘的事情，它一直持续到20世纪，比大西洋的奴隶贸易结束地都晚。

第二个证据是奴隶贸易导致了非洲一直处于战争状态，从而妨碍了非洲正常政治和社会结构的形成。但是，难道那个时代只有非洲才有战争吗？在整个黑奴贸易持续的过程中，世界各地除了非洲也都是连年战火，战争的强度和烈度远超非洲丛林中发生的战争，为什么在那些地区战争非但没有影响到其政治和社会结构的形成，甚至还加速了这一进程？有的人可能会反驳，其他地区的文明程度比非洲要高很多，它们已经有很成熟的社会和政治制度了，但是在中世纪，亚欧大陆上很多地区其实和非洲一样落后，在广大的斯拉夫地区（奴隶这个词就来源于这里）其实和非洲一样都处于极端落后的部落阶段，也都曾经是大规模奴隶来源地，斯拉夫这个民族就因为其一直是阿拉伯人奴隶来源而其族名都变成了欧洲语言中奴隶的代名词。但是在斯拉夫人和非洲黑人都同样处于部落状态，又和阿拉伯人和欧洲人有同等规模的沟通的时候，斯拉夫人后来抵挡住了奴隶贩子的攻势，摆脱了世代为奴的命运，而非洲人却没有跳出这个怪圈，反而是越来越多地被阿拉伯人和欧洲人贩为奴隶，很难将原因归结为外部因素，非洲人自己地问题可能才是根本性的原因。

关于第三个因素，即非洲军事贵族的问题，这是倒果为因的讹误。在上述的历史陈述中，我仅仅写的是外部世界对黑人的奴役，那么在这个漫长的奴役历史中，黑人起到了什么样的角色呢？仅仅是充当穷凶极恶的白人的奴隶的角色吗？事实并不是这样，事实上黑人本身就是这个奴隶贸易链条上重要的一环，充当黑奴贸易供应商的绝不仅仅是阿拉伯人，阿拉伯人有时候是一级供应商，但是更多时候他们也仅仅是二级供应商而已，而大多数时候，黑奴的贸易都要依靠黑人本身作为供应商。非洲的黑人在外人看来似乎都是一样的，但是黑人仅仅是一个人种，广袤的非洲大地，分布着数不清的黑人部落，他们可能说着完全不能互通的语言，可能不同的部落之间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连年征战，互为世仇。有些文明程度较高的黑人也建立过若干国家，那些周边还未纳入国家管辖范围的黑人部落自然就落入国际机器的征服的对象。离新兴的阿拉伯世界比较近的黑人区，在被阿拉伯人征服之后，或者皈依了伊斯兰教，那么对其他黑人的征服就是对异教徒的征服，使得黑人奴役黑人又披上了一层宗教的合法性。

以夷治夷从来都是从古至今、从东方到西方屡试不爽、成效颇高的征服方式，阿拉伯人和欧洲人自然不会错过利用黑人部落之间的仇视，怂恿部落战争，然后从战胜者那里购买其战俘作为奴隶的机会，这样也省的自己去掠夺奴隶，那些黑人的奴隶贩子也很乐意，通过将掠夺来的战俘或者其他人卖给阿拉伯人，换取了金钱或者其他生活和军事用品，可以说是各取所需。所以，后来当欧洲人要废除奴隶贸易的时候，竟然遭到了黑人供应商的反对，这相当于切断了他们最重要的一项收入来源。据相关记载，马里王国总人口中竟然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奴隶，作为奴隶主的黑人酋长或者贵族们，丝毫不会可怜那些“奴隶村落”的黑人，反而是以奴隶作为维持其统治的社会基础。

对于黑人为什么如此持续不断地成为文明世界的奴隶，可能有各种各样地解释，也不可能用单一的原因来解释这么一个历史，但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就是，在长达2000年的时间中，非洲大地上的黑人被酋长们的长矛、穆斯林的弯刀和基督徒的火枪一代一代地驱赶着，广袤的黑非洲大地就像一个纯天然自助奴隶养殖场，源源不断地给外部的“文明世界”提供奴隶，生活在这里的黑人除了逃避人贩子的追捕和繁衍后代之外，没有时间去做其他的事情。这种来自外部和内部的持续的对本来就不够富裕的人力资源的掠夺性浪费导致非洲一直不存在一个稳定的创造社会财富和自觉地推动社会进步的群体，部落人口不停地被阿拉伯人或者其他黑人部落强掳，导致黑人部落无法稳定地进行生产和发展，除了生育后代让奴隶贩子继续掠夺之外，没有其他的生存可能性。

而那些昙花一现的黑人奴隶制国家，也会因为对周边部落竭泽而渔的掠夺导致没有人口可以继续掠夺之后迅速衰落。黑人的唯一历史使命便是在人贩子掠夺的间隙进行繁衍，然后等待一下波的掠夺，他们手里最原始的武器无法抵挡穆斯林奔跑的驼队和弯刀，除了束手就擒之外别无其他的选择。事实上在新世界发现之前，非洲已经存在武士阶层了，著名的马里帝国都是以奴隶为社会基础的，奴隶不仅仅是社会生产得以持续的劳动者，而且还是本国的贸易的基础，帝国靠出口奴隶来和穆斯林商人换取生活物资，黑人和黄金一样，都是马里帝国的一种战略资源和物资。正如前文所说的，贩卖黑奴的始作俑者，可能恰恰是黑奴，学者们所说的黑奴贸易导致了非洲军事贵族的兴起的真正因果关系，可能是因为非洲军事贵族将黑奴当作一种换取外部物资和财富的商品，从而产生了奴隶贸易，而后来这两者相互影响和互动，规模越来越大。

地理和气候的可能更好地解释这一发展路径。从历史的角度看，非洲出现过的比较大的国家加纳、马里和桑海都位于紧邻穆斯林世界的地区，因为这些地区和阿拉伯世界甚至欧洲的交流比较频繁，文明程度较高，人口也迅速增长，对生活物资的需求必然也会增长，但是可惜的是这些地区处于荒漠地带，无法进行大规模农业生产，不能自给自足，同时这个地区也不像阿拉伯人那样处于东西方贸易的交通要冲，可以靠垄断贸易通道，进行转手贸易获得巨额利润，所以大自然给与这些非洲国家唯一的选择就是就地取材，当地有什么就用什么进行贸易，黄金和人口就成为了少数的几个选项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东欧的斯拉夫人在结束部落阶段，组建起自己的国家后就能结束其被贩卖为奴的命运，因为东欧广阔的平原可以发展农业，进而发展出近代的社会和国家，无需用自己的人口进行贸易。而非洲除了黄金，只有人口可以作为和外部世界进行大规模贸易的“资源”。而沙漠以南丛林中的黑人，自然成为了北方黑人国家掠夺人口的对象，当一个地方的黑奴被掠夺光，北方的黑人就会继续南下，继续掠夺。所以说，所以，不能简单地说黑奴贸易导致了非洲社会的全面落后和失败，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黑人的悲惨命运不能完全归结于外界的奴隶贸易。

恰恰相反，可能因为美洲黑奴的输入，延缓了欧洲工业革命的发展，因为黑奴大量存在抑制了美洲成熟消费市场的形成。虽然经过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早期两三百年的掠夺，美洲的金银等贵金属源源不断地被输入到了欧洲，最终转手到了英国、佛兰德斯、法国等国手中，成为这些国家实现其后发优势的资本，在这些资本的支持下，西欧擦出了工业革命的火花，商人和资产阶级开始兴起，并且大有取代贵族和大地主的势头。但是美洲的奴隶制的盛行导致这么一个新发现的大陆没有一个可以和它的体量和物产相符的消费需求，奴隶主把他们当牲口看，他们的社会地位甚至不如贵族家里的宠物狗，他们食不果腹，没有自由，无法形成哪怕一丁点的消费市场，那些大贵族和奴隶主们也无济于事，一方面他们的人口太少，就算个体的消费需求再大，也无法形成一个能够满足工业资本需求的市场，其次，大贵族和奴隶主们的消费需求大多都集中在奢侈品上，对普通的工业品的需求并不大。

在这种情况下，当初让美洲变成一个大的淘金地和种植园的奴隶制，就变地不合时宜了，贵金属都已经被挖掘殆尽，无数印第安和黑人的尸体填塞了它们被挖掘出来后大地的疮口，而那些靠奴隶维持的大种植园也越来越穷途末路，慢慢地成为了新时代的弃儿，一种新的、蓄势待发的社会形态正在慢慢地孵化成形。美洲的金银孕育了它，但是现在它不再需要金银，它需要自由人，需要能大规模消费工业产品的人，奴隶制成为了这个新的社会成长的最大的障碍，它迫切地需要废除掉这个障碍。曾今是最大的奴隶贸易商的英国人第一个相机而动，废除奴隶制，并且打击其他国家的奴隶贸易，但是这些远远不够，要让社会上所有的人都相信奴隶制是不好的，当然不是直白地说奴隶制妨碍了我们赚钱，必须委婉地说，甚至以一种理想主义的形式说，奴隶制是罪恶的，黑人同样是人，尽管以前我们很自然、很本能地不把他们当人看，但是现在是改变观念的时候了，他们也有资格获得自由，获得人的尊严，因为他们同样会进行消费。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巧合，还是有历史的必然性，就在19世纪中期废奴主义逐渐兴起和壮大的同时，自由主义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潮也出现在了历史舞台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