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的一生,和唐伯虎真有几分神似,都是让后人欢乐,自己却半生落寞,尤其是从前半生的风光无限骤然进入后半生的困顿和贫穷,更让这份天才的落寞显得愈发悲怆。自从1777年莫扎特辞别了父亲,离开了可以有一份虽然无聊但是稳定工作的萨尔茨堡,带着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去了维也纳谋生之后,他一直都没找到一份“体制内”的工作。并非他没有才华,也不是他不努力找,按理说,拥有这样的“天纵奇才”,莫扎特无论去哪里都不愁找不到一份顶级的工作,但事实却非常残酷,莫扎特的后半生一直都处于打“零工”的状态,具体来说就是靠开演奏会、受他人委托作曲,或者当家庭老师等来赚钱养家。虽然他仍旧在德国各处巡演并且寻找机会,但他一直念念以求的在维也纳或者其他城市的贵族宫廷里谋一份宫廷乐师职位的梦想至死都没有实现。
造成莫扎特后半生悲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可能失去了他父亲这么一个尽职的“经纪人”,莫扎特显然在营销自己方面力不从心,甚至压根就没有这方面的能力。但是,可能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当时占据主流音乐职位的同行对莫扎特的拒斥——如果说迫害比较严重的话。
可以说,莫扎特算是近代以来最早一批所谓的“同行评审”的受害者。现在的学术界,“同行评审”大行其道,似乎已经成为一条不容反驳的学术准则,你的论文和研究成果,如果不通过同行评审,就不能称作学术成果,只能当作是“民科”。当然,“同行评审”的初衷不坏,但是在实践中已经完全背离了这个机制的初衷,成为学者(尤其是事业早期的学者)的紧箍咒,成为了学界既得利益者拉帮结派,谋取私利,排除异己一个光明正大的法宝。在莫扎特死后,欧洲文艺界就流传着莫扎特是萨列里害死的“谣言”,从普希金的剧作到早些年的电影无不勾画出了这么一个艺术家眼中的丑陋的故事,虽然萨列里可能并没有剧作和电影中写的那么直接害死了莫扎特,但是如果我们把“萨列里”看作是莫扎特时代盘踞在维也纳宫廷乐师届的官方音乐家群体的话,其实这些剧作和电影所传达的信息是对的,可能不是萨列里,但的确是以萨列里为代表的所谓维也纳体制内的音乐家集体害死了莫扎特,因为这些人看到这样一个天才,产生了嫉妒并因而引发了恐惧,他们害怕如果把莫扎特招进来,以他的天才,立刻就会导致他们黯然失色,进而威胁他们在体制内的地位和声誉,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对莫扎特给与负面的“同行评审”,让莫扎特一生进入不了他们的体制内,然后他们之间继续互相捧各自的臭脚,骗官方的经费,这副场景,怎么这么眼熟,这不就是当今学术界的现实吗?
还记得前一阵中国大陆处分过一个叫钟国梁的无良学者,这个人无耻到什么程度呢,他把交给他评审的一个研究成果贬地一文不值,毫无价值,结果等编辑退稿后,他把这篇文章稍作修改,竟然自己署名给发表了,并且堂而皇之地宣称是自己的研究成果。虽然这人最后东窗事发,但是这个学术丑闻其实揭露了当今学术界所谓“同行评审”的荒唐和丑恶,在这么一起荒唐的闹剧背后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类似的、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莫扎特那个时代,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同行评审”制度的受害者,天才数学家阿贝尔更惨。阿贝尔的经历和莫扎特也有几份相似,他是个数学天才,早年也曾游历欧洲,结识各路学者,但是这些经历,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个稳定的学术职位。后来挪威政府停了对他的资助,而阿贝尔把自己写的论文发给当时两个已经功成名就的数学家高斯和柯西,但是这两个所谓的“大师”对阿贝尔的研究成果视而不见,导致阿贝尔因没有获得同行的肯定而贫困交加,最后只能靠贷款维持生计,20多岁便早早离开了人世。现在有个数学奖叫阿贝尔奖,是为了纪念他的,但是想想这个奖金所纪念的竟然最后是贫病而死,我就觉得讽刺,然后一阵悲凉。而拒绝承认阿贝尔学术成果的柯西是那个时代典型的体制内的学阀,他功成名就,是巴黎大学的教授,是欧洲数学界的领袖,相当于萨列里在维也纳音乐界的地位,最有趣的是,他一生发表论文近800多篇,原来19世纪,学术界就已经存在“灌水”了,这800篇论文的价值加起来,恐怕也不如阿贝尔一篇论文的价值高。
我现在也能理解,解决了庞加莱猜想的佩雷尔曼为什么拒绝把他的伟大论文提交“同行评审”,而是直接发表在不经过同行评审的arXiv上,从后来某华人数学家和他的几个学生利用佩雷尔曼的研究结果抢夺解决庞加莱猜想的历史地位这个闹剧来看,佩雷尔曼的成果如果提交给这些掌握了期刊的学霸们评审,难保他们不会做出钟国梁一样的无耻行为。后来数学界要把菲尔茨奖颁发给他,但是他拒绝领取,态度十分坚决,即便评奖人专门登门拜访求他接受该奖,他都无动于衷。我以前不是很理解,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佩雷尔曼之所以拒绝,是表明他对同行评审的否定和鄙视的态度,因为如果他去接受这个奖,不就意味着他接受了数学界同行对他的“评审”了吗?这对他这样一位坚持古典的学术原则的学者来说,无异于自己学术人格的自杀。数学界给他菲尔茨奖,其实是以高额奖金和所谓的“荣誉”为贿赂,诱使他放弃自己的学术人格。这么一想,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佩雷尔曼如此的漠视那些一直都想把他招徕进他们体制内的专家了,君不见,即便不靠那些专家的肯定,不依靠作为那些专家山头的权威期刊,佩雷尔曼的历史荣誉也没有失去,他在人类历史是永远是数学难题的解决者,而不是那几个靠自己控制的学术期刊搞小动作的所谓名校教授。
这就是学术体制化的必然后果,天才和天才的研究是不可能在体制化的学术界开花结果的。这种学术体制化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中世纪的经院哲学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嘛,后来欧洲近代的启蒙哲学家们,没有一个出自经院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同时代体制内的经院哲学家们所鄙视的“民哲”。现在国内的高校被揶揄为一个“传销组织”,也不是没有道理。这种以工业生产的模式来运营学术,靠把学术体制化、指标化来追求短期的效果的学术管理模式,和学术研究本身的特征和目的就是背道而驰的。
但是,“同行评审”的可怕之处在于你没地方去躲,莫扎特也不是第一个受害者。后来的布鲁克纳,一辈子都活在“同行评审”的阴影之中,他不仅卷入了勃拉姆斯和瓦格纳两派的论战之中,而且他对自己的伟大作品都一直很不自信,卑微地允许指挥,甚至乐队的乐手自由修改。好在布鲁克纳性情淡薄,活得比莫扎特长,到晚年才获得一个体制内的稳定职位,才获得了他应有的荣誉。